池宅后院的老槐树下,落叶斑驳,雨后的地面潮湿未干。
林珩撑着伞,站在树下许久,伞面上雨珠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他肩头。
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穿了件纯黑的衬衣,袖口松开,半掖着腕骨,平日一丝不苟的发型也松动几分,额前垂下的碎发遮住他眼角的一点疲惫。
雨停了,雾却未散,整座院子像罩在一层浅灰色的玻璃罩里,光影模糊不清,只有远处风吹竹影轻响,声声碎响砸进心底。
林珩站着,手中烟点着,却没抽,只让烟雾袅袅地升起,被风吹歪成一缕又一缕的散线,仿佛什么东西也一样。
飘不定,抓不住。
他脑子子里空得可怕,却又塞满了池骋的那句话:
“你别结婚……你明明不爱她的。”
池骋满脸通红,语气几近哀求,像个被捏碎的瓷娃娃,脆得叫人心慌。
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走开,冷着脸,不理会,不回头。
但他没能做到。
他从一开始就没能做到。
从他蹲下身替池骋擦血,从他在研究所订阅外地报纸只为了偶尔看到池家消息,从他无数次拒绝他人靠近时心里闪过的那张脸开始……他就已经知道,那个少年的影子,早已在他心上扎根。
林珩低笑一声,抬手掐灭了烟。
他的手在颤,微不可察,但他知道自己在怕,怕承认,怕接受,怕那份被他小心藏好的“恻隐”其实早就变了质。
*
“林珩?”
郭城宇的声音忽然从一旁响起。
林珩侧头,见他撑伞而来,一身五颜六色的花衬衫在雾蒙蒙的天里格外晃眼,眉眼带着惯常的吊儿郎当,嘴角还挂着三分笑。
“这大清早就站在雨里做什么?你也不是那种抒情诗人啊。”
林珩挑眉,没回答。
“池骋又作妖了?”郭城宇自顾自开口,“刚才听管家说他昨晚喝成烂泥,把酒当药灌,烧得人都快糊了。”
林珩淡淡道:“他年年都这样。”
“可他年年喊的,不都是‘你爸’‘你妈’‘你丫’。”郭城宇凑近他一步,意味深长地笑,“今年喊的是‘哥,别结婚’。”
林珩的指尖动了一下。
郭城宇看着他,忽然沉了下来:“林珩,你比谁都清楚,他不是没脑子的蠢狗。池骋喜欢你这事儿,全世界都知道。”
林珩抬眼,语调平静:“所以呢?”
“所以你别再装死。”郭城宇压低声音,“你要真把他当弟弟,你不会在他每次作死的时候都赶过去,甚至连他一句酒后胡话都听得进耳朵里。”
林珩垂眸不语。
他沉默得过久,久到郭城宇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今晚再来陪我喝一杯吧?”
“行。”
林珩没有犹豫。
夜里,城南酒馆里灯光暧昧,音响里放着节奏沉缓的电子乐,酒气掺着香水味在空气里混成一种奇怪的氛围。
郭城宇坐在林珩对面,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一边喝一边看他。
“你就打算这样一直装下去?池骋都快疯了。”
林珩没回答。
他低头抿了一口威士忌,喉结滑动,冷白的灯影照得他侧脸泛出一点刀刃般的棱角。
郭城宇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前天打了贺小姐家的表哥你知道吗?对方请他喝酒,他一听那人是你未婚妻的亲戚,当场把桌子掀了。”
林珩眉心动了一下:“……他疯了?”
“疯了,疯得不轻。”
“那他该被送去看医生。”林珩语调依旧温温柔柔。
“你嘴上说不在乎,可你眼里全是破绽。”郭城宇猛地把酒杯砸下,“林珩你他妈要真无情,你就不会每次听到池骋出事,第一时间冲上去。”
“你说够了吗?”林珩忽然抬头,嗓音低而沉。
他脸色没变,语调没变,可郭城宇却忽然停住了。
林珩把酒杯放下,靠在沙发上,闭了闭眼,“我不是不懂,只是……我不能。”
“不能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他父亲。不能辜负他母亲。不能让所有人觉得,我把他从弟弟、从家人……变成了一个笑话。”
“可他不想当你弟弟。”
“那又怎么样?”林珩笑了,笑得疲惫,“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你想就能成的。”
郭城宇看着他,眼神复杂。
良久,林珩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未接来电。
池骋(8通)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屏幕都自动熄灭了。
他没有回拨。
他太清楚池骋的感情。
那不是简单的“喜欢”。
那是一种困兽的执拗,是少年时便已悄无声息地浸入骨血的欲望与依赖,是被过度忽视、被过度要求之后扭曲生长出的占有欲。
而他自己,也并非毫无回应。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越线。
他们之间,没有明说。
但彼此心知。
就像两条永远无法交汇的平行线,贴得再近,也不敢越界一步。
林珩望着酒杯,酒色晃荡如水。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池骋紧紧拽着他手腕的样子。
“你别走。”
那声像是从喉咙深处压出的血。
他眼眶倏然发热。
可他只是低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夜他没有回池宅,而是借住在郭城宇家客房。
凌晨四点,他惊醒,坐起身。
他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清。
窗外风起,树影斜斜,影子落在他胸口,轻得像梦境。
他叹了口气,靠回床头,闭眼,耳边却忽然响起池骋那日发烧时说的最后一句:
“你不是不喜欢我……你只是不敢。”
林珩眼角轻轻动了动。
胸腔里,心跳声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像是,那句话说对了。
他不是不喜欢。
他只是,一直在逃。
初春的池宅,气温忽冷忽热,树梢上的新叶嫩得发亮,风吹过时拂出一片细碎的声响。
林珩从研究所请假回来,拎着文件包进门,一眼便看见客厅里一片狼藉。
地板上落着几件女式风衣,沙发上有两杯还带着唇印的拿铁。
管家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林先生,您回来了,池少爷刚带了位小姐回来。”
林珩脚步微顿,“……哪位?”
“听说是新认识的,姓庄,好像还是附近宠物医院的医生。”
林珩只是轻轻点了下头,风度温和地说:“那我不打扰,让小王把资料送我书房就好。”
他说完,径自上楼。
身后管家的神情僵住,仿佛看见了一尊不通人情的佛像,全池宅都在等他表态,他却连眉心都不皱一下。
他进了书房,把资料放下,一句话没说。可那一刻,他心里却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池骋是不是……真的放弃了?”
那股冷意像针一样扎进心脏,起初是轻的,过了几秒,竟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池骋最近不太找他了。
也不再深夜敲他房门,不再抱着一堆作业找他借题解,甚至连郭城宇那边,都说池骋最近整天围着那个女兽医转,还给人家养的狗取名叫“小珩”。
林珩听说那名字的时候,失笑了一下。
但他笑得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会来。
池骋不是个能长久喜欢一个人的人。他有时候一腔孤勇,情绪如火山爆发,可一旦热情冷了,就会把曾经燃烧过的地方也一并掩埋。
他看过太多次。
看他小时候宠一条蛇,结果那蛇病了之后他冷眼看它死去。
看他跟贺小姐暧昧那会儿,热得像火山,转头一句“她真烦”就凉了。
那时候林珩只觉得这人对谁都不会长情。
但唯独这一次,他不确定了。
因为池骋喜欢他,已经喜欢太久太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池骋对自己不同寻常的心思的。
*
晚饭时,林珩照常下楼,进厨房取了份保温好的清粥。
路过客厅时,正好听到池骋的声音:“你别管我们家那个哥,老古板一尊佛,冷得很。”
女兽医嗓音娇柔:“你哥不是科研工作者吗?那种人很专注,挺了不起的。”
池骋“啧”了一声:“是挺了不起,反正全家人都喜欢他。就我爸那种人,做梦都想让我变成他那样。”
林珩停在走廊深处,身影藏进暗影里。
他看不清池骋的脸,却听得见他懒洋洋说:“但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也不想追着他跑了。”
“为什么?”
“……累了呗。”
林珩指尖发紧,碗底滚烫,几乎要捏裂了。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回厨房,没有出声,也没打断他们的谈话。
但就在那一刻,他心里某个地方塌了。
彻底塌了。
那晚林珩一夜未眠。
他反复翻着贺小姐发来的婚礼筹备文档,指尖按在那个“确认出席名单”上,久久没有动。
郭城宇的微信又一次跳进来:
郭城宇:【听说池骋今晚要带那个庄小姐去参加动物救援晚宴?】
郭城宇:【动真心思了?】
郭城宇:【听李旺说好像还带回家了?】
林珩盯着手机。
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把手机扔了。
很想回到小时候,他第一次从池远端口中听见“弟弟”两个字时的年纪。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责任,不懂什么叫界限,不懂什么叫“你不可以喜欢他”。
只知道池骋会跟在他身后,叫他哥,用一双炽热到近乎执拗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是我的。”
即使他会偷偷摸摸在背地里叫自己“机器人” 。
“林先生,贺小姐那边说,明天可以跟您定酒店场地,需要您确认一下预算。”
助理在电话那头问得恭敬。
林珩抬眼,看着对面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
他低声道:“明天不行。”
“那后天?”
“……也不行。”
“那——”
“全部推了。”
助理顿了顿:“您是要……取消?”
林珩闭了闭眼,“就说,未婚夫身体不适,延期。”
他说完挂了电话。
这一次,他没看池骋的微信,也没点开那场“动物救援晚宴”的相关报道。
他只是穿好外套,出了门,开车,去市中心的那家小酒馆。
他坐在角落,点了一杯最烈的龙舌兰。
一杯接一杯,脸却始终没红。
直到最后,老板忍不住劝:“先生,您……还好吗?”
林珩笑了笑,终于放下杯子。
他轻声说:“……不好。”
雨下起来的时候,他站在酒馆门外,抽着烟,风把烟吹散了,一点也不辣。
他忽然想起,从前每次下雨,池骋都嚷嚷着讨厌潮湿。
却每次都会在他湿鞋时弯下腰,替他系好鞋带。
可如今呢。
那个总是围着他转、从不服管却又最听他话的池骋,终究是……
不转了。
挺好的,本来就该这样,不是嘛?
林珩闭眼,抬头靠在车窗边,任雨水拍在脸上,混着夜风,凉得入骨。
这场误会,他没去解释。
因为他不知道解释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池骋真的放弃了,那他的解释,会不会显得太可笑?
几天后,池远端来电。
“珩儿,池骋最近约会不断,看来你那边可以安心准备婚礼了。”
林珩怔了一瞬,“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为什么池远端突然来了这样一个电话。
电话挂断。
他站在阳台,看着远方,心底却仿佛被人掏空。
直到……
那天夜里,他从研究所加班回家,在车库门前,看见池骋蜷在角落里,身上沾着酒味,嘴里迷迷糊糊地喊着他的名字。
“哥……哥你在哪啊……”
那一刻,林珩几乎脱力。
他才忽然明白。
原来不是池骋放弃了。
而是他自己,太怕了,怕得不敢靠近,不敢回应。
所以才把“靠近”,误会成了“离开”。
他们彼此之间,从未放弃。
只是,都以为对方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