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失去”这件事,是八岁那年。
冬天特别冷。
雪落了一整夜,白得像是这个世界从未沾染过尘埃。
父亲的葬礼就在那个清晨举行,我站在灵堂前,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大衣,手指因为寒冷缩进袖口里,悄悄地发抖。
母亲握着我的手,她的脸瘦了很多,眼睛红得不像话。
她蹲下来,抚了抚我的额头,用尽全力地温柔说:“你要记住,你爸爸是个英雄。”
我点头。
那时候还不懂英雄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在我考试前送我钢笔,在放学后带我去街角的小摊买糖炒栗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懂事”就是不哭。
于是,我学会了微笑着说没关系,学会了把情绪藏在书页后面,藏在一个个完美的分数背后。
然后妈妈就随着爸爸去了。
一定是我不够懂事吧?
池远端叔叔在那个冬天带我回了池家。
那是一栋很大的宅子,门口有棵槐树,冬天光秃秃的,像一把巨大的伞骨撑在那里。
我常常在傍晚一个人坐在树下,仰头看天,落日从枝杈间落下来,像碎掉的琥珀,一点一点洒在我眼睛里。
池叔叔是个沉稳的长辈,他待我很好,甚至在众人面前总是带着一种近乎亲生的宽容。
他会在家宴上介绍我:“这是珩儿,我兄弟的孩子,以后就是我儿子一样。”
那一瞬,我确实是有些动容的。
可我也知道,那份善意背后藏着他对父亲的亏欠。
他越温和,我越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辜负了“英雄之子”这四个字。
年岁渐长,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性格稳,不惹事,有分寸。
老师喜欢,亲戚骄傲,连不熟的邻居都能夸一句:“你看林珩,多懂事。”
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将情绪捏碎了咽下去,然后微笑回应。
我也不是没有羡慕过别的孩子。
他们可以因为一张卷子哭鼻子,可以跟父母吵架赌气,可以在雨天乱跑,不怕被责骂。
但我知道,我不行。
我有太多身份,太多期望要背负。
我也曾偷偷哭过。
但每一次擦干眼泪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没事的,林珩,你能扛住的。”
或许是那种扛住的习惯,让我看起来太过冷静、太不真实。
然后,池骋出现了。
他跟我不一样。
他是风,是火,是肆无忌惮的少年气,他会顶撞长辈,会在家宴上不安分,会冷不防地问我一句:“你累不累?”
起初我以为他讨厌我,那个被所有人称赞、事事完美的林珩,其实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不是真的讨厌我,他是在用他的方式靠近,用那些不讲道理的挑衅,敲打我那堵不透风的墙。
那年夏天,有一场很大的雨。
我在客厅看书,他忽然从后面拽走了我手里的书,往我身上一扔:“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样子很烦人。”
我愣了一秒,没生气,只是淡淡道:“那你别看我。”
他皱着眉,“你管我?我就是忍不住想看你。”
那一刻,我心里像有什么轻轻被掀开了一角。
池骋很吵、很莽撞、很不按理出牌,但他很真。
他的真,让我羡慕。
我开始注意他。
开始在无人的走廊里偷看他的背影,在他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的时候,默默给他盖好薄毯,在他生气甩门出去的时候,低头给他点了一份宵夜。
我没有说,也不敢说。
我怕说出来,那份来之不易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但我也知道,感情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它会从眼神、语气、呼吸的停顿里慢慢流淌出来,变成一团谁也说不清的情绪。
我们都很会装。
我装得像什么都不在乎,他装得像只想捣乱,只是我的面具比他真多了,以至于,他似乎没有看出来。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林珩,不是那个承载了“英雄之子”光环的人,我会不会活得更轻松一点。
可命运从来不给人第二张牌。
于是我笑着演,池骋闹着演。
我坐在光里,他站在影里,我们遥遥相望,谁都不肯先走上前。
可即便如此,我心里还是暖的。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他在看着我,不是因为我完美,不是因为我懂事,而是因为我是林珩。
人越长大,越会发现,最难的不是努力,而是“正常地存在”。
我的存在,从不“正常”。
我总是在别人提前画好的轨迹上行走,从不偏离,也不敢偏离。
直到池骋开始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每一个缝隙。
他和我相差三岁,从我上高一开始,他才刚升入初中,最开始我们并不常见,只是在家宴、节日、或偶尔回池宅的短暂相遇。他总是坐在角落,穿着宽大的运动卫衣,低头摆弄手机,目光里带着对世界的漫不经心。
可我总能察觉到,他的眼睛会在我路过时轻轻抬起一瞬,又迅速低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时的他,锋芒毕露,浑身写着“别靠近我”。
可越是锋利的孩子,心里越是柔软。
他会偷偷在我书房门口徘徊;我夜深备考时,总会在门缝下看到一罐热牛奶,盖子还温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第二天若无其事地打闹、斗嘴,把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藏得滴水不漏。
我不问,也不拆穿。
我懂这种掩饰。
因为我也一直在这样活着。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会在昏黄的壁灯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低低的音乐声,是他在听旧版的摇滚,那种调子很生猛,完全不适合我。但我渐渐习惯了,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他像是我生命里出现的一道裂缝,风从那里灌进来,有时冷得刺骨,有时却能把我从麻木里拉出来。
我开始刻意留意他的习惯,哪一款牛奶他爱喝,哪一天心情好坏,哪件外套他总爱穿却不肯洗。
他也在靠近,只是用他独有的方式。
比如在我准备大学面试的时候,他忽然闯进来丢下一句:“你都这么会念书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也不知道你学这么努力有什么用?”
然后丢给我一块巧克力,装作不在意地别过头去:“我妈说这个吃了能提神。”
我没笑,只是轻轻地接过,说了句:“谢谢。”
那一刻,他耳尖微红。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席间长辈在谈论家族事业,话题绕着我打转,池远端叔叔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我:“珩儿啊,你考虑过继承池家了吗?”
我抬头,还没来得及答,池骋抢先说道:“你们能不能别一天天的把池家池家挂在嘴边?吃饭就吃饭,烦不烦?”
场面一时间静了下来。
我看向他,他低头咬着筷子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那顿饭我一句话也没再说。
但回去路上,他忽然追上我,在花园里抓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你觉得烦嘛?”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又追问:“你有没有想过不当林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我来保护你,你能不能不用再演了?”
那一刻,我几乎快被击中。
我的喉头涌上一股热意。
可我不能哭,我不能动摇。我只能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回答他:“你还太小,不明白这些。”
我撒了谎。
他明白得比我以为的要多。
他明白我夜里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盯着手机通讯录发呆,明白我面对池家庞大系统时的沉默,也明白,我一直在压抑着什么,只差一个出口。
而他,正是那个出口。
只是我不敢承认。
那一年冬天,他高一,我已经大一。
我从外地返家过年,刚踏进客厅,他从沙发后跳出来,身上还裹着围巾,嘴里嚼着零食:“哟,我们高材生还知道回来?”
他笑得很轻松,眼里却闪着光。
我忽然就觉得,原来有人会记得我回家的时间,会等我回来,然后装作路过。
晚上他敲门进我房间,说借打印机。
我递给他,他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我书桌边,看我写字。
半晌,他开口:“你总这样一个人,不孤单吗?”
我顿了一下,笑了笑:“习惯了。”
他忽然靠近一些,声音低下去:“那你以后……能不能习惯有我?”
我的手抖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线。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只留下我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那个冬夜格外安静,雪花落在窗沿,像是谁在悄悄地替我落泪。
我开始意识到,那道裂缝已经撕开了我的世界。
风灌进来了,心也动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活在别人期待里的人,而是第一次,真正地,对另一个人,动了心。
可我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不是因为不动心,而是因为太动心了。
越是靠近池骋,我就越能感受到某种无法承担的温度,那种炙热,会轻而易举地烧穿我伪装多年的壳。
我害怕。
不是害怕他,也不是害怕世俗的眼光,而是害怕自己,一旦动摇,就再也回不到那个“林珩”了。
那个所有人期待的林珩,那个从不出错,从不逾矩,永远懂事得体、不惹事的林珩。
我花了十几年构建的模样,怎么可能在一个不确定的深情面前说放就放。
那一夜之后,我开始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删掉我们之间的聊天记录,故意忽略他发来的语音,在家里碰面也不再多说一句。
他开始疑惑,开始烦躁。
“林珩,你是不是最近很忙?”
“嗯,手里几个项目。”
“你是不是在躲我?”
我笑着否认,笑容不咸不淡:“你想太多了。”
但我知道,他没想太多,我是真的在逃。
他看着我,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我站在父亲灵堂前,盯着那个被遗像注视的自己,迷茫,无措,愤怒。
他突然低声问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
那句话像一把刀,抵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了。
我知道我不该。
可我做不到。
我无法承受这份感情带来的重量。
不是爱情的分量,而是失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