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洼西北角的黑暗浓稠如墨,冰粒砸落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裴济舟单膝跪在湿冷刺骨的泥地上,右手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信筒,左手紧握硬土块,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杀意如同粘稠的油,包裹着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和草垛腐败的气息,直冲鼻腔。后背撞在窝棚木桩上的钝痛被高度紧张的神经完全压制。黑暗中那道潜藏的身影如同毒蛇,一击失利后并未立刻发动,只是蛰伏,留下更大的压迫感。死寂。
裴济舟身体绷紧如满弓,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扫视。除了冰粒砸在身上的触感,周围一片虚无。没有风声异动,没有呼吸泄露,对方像是融入了这片墨色。只有刚才手腕被重击时那声痛苦的闷哼和踉跄的脚步声,证明攻击者确实存在,且并未离开太远。一股混合着草药和浓重血腥的异味,若有若无地从他刚才冲出的土地庙方向飘来,被风扭曲着送来。是颜舜华!心脏被瞬间攥紧!
不能再拖!
他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危险的气息涌入肺腑!就在这极短的僵持瞬间,裴济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
他双足猛蹬冻硬的泥地!带起一片飞溅的泥点!整个人如同猎豹般朝着记忆中路线的相反方向——土地庙的位置,骤然侧扑出去!动作迅猛决绝!不再寻找黑暗中的敌人,而是用最快的速度脱离这片杀机潜伏的黑暗!后撤!目标明确!
就在他身体离地的刹那!侧后方!黑暗中!
“嗤!”
又一道破空厉啸!比刚才更加急促狠辣!带着更森然的杀机!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寒光,紧贴着他刚才跪地的位置激射而过!深深扎入前方的黑暗!是暗器!紧接着是更沉重、更凶悍的脚步声在黑暗深处猛地逼近!如同嗅到血腥的猛兽!
裴济舟人在空中,身体强行拧转!凭借着多年打磨的战场本能,他左臂夹着的土块狠狠向后甩出!不是精确砸向目标,而是覆盖可能的追击路线!
“啪啦!”土块在身后不远处撞击窝棚的残壁,破碎散落!
几乎同时!“砰!”沉闷的撞击声混杂着一声压低的咒骂在黑暗中响起!裴济舟甩出的土块显然产生了阻碍!趁此电光火石般的间隙,他双脚落地,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以极限的速度朝着土地庙火光彻底熄灭的方向亡命奔去!将背后那片毒蛇般的黑暗和杀机彻底甩开!
土地庙内依旧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草药气闷在空气里,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一个用破瓦盆临时架起的简易炭盆。几块烧得发红的碎炭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勉强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勾勒出扭曲混乱的影子。颜舜华躺在神像基座下的草席上,身上盖着几层破旧的棉絮和衣物。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白得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玉石,冰冷僵硬,没有丝毫生气。伤口的位置被厚厚的、浸透了暗红色污渍的粗布覆盖着,绷带的边缘微微渗出湿冷的印记。整个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从她苍白的唇边逸出,如同风中游丝,随时会断。生命之火微弱到近乎熄灭。
角落里两个守着的年轻人心惊胆战,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惶恐和无助,如同惊弓之鸟。庙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他们浑身一颤。
“砰!”
庙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裴济舟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潮湿的泥浆和浓烈的杀伐气息冲了进来!身影几乎扑到颜舜华身边!
“怎么样?”声音嘶哑低沉,裹挟着奔逃的急促喘息,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他的目光瞬间锁定颜舜华灰败的脸庞和她胸口那几乎消失的微弱起伏!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击!顾不上擦拭额角和脖颈因激烈动作渗出的汗水,沾满泥污的右手本能地将那个冰冷坚硬的皮信筒紧紧攥在拳心!信筒的边缘硌着掌心。
“先生!” 一个守着的年轻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血……血好像慢些了……但……但身子更冷了……药……药都用尽了!怎么办……” 他看着颜舜华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声音里带上哭腔。
另一个也扑过来:“先生!外面……外面有动静……是不是崔阎王的人又……” 他话音未落!
棚户洼深处突然爆发出密集的、更加混乱和凶戾的嘈杂声!方向正是西北角!是铁器猛烈碰撞!是短促激烈的咆哮!是更沉重的闷响!还有一两声极其痛苦、又瞬间被掐断的闷哼!混乱的打斗声像滚烫的油锅被瞬间点燃!比刚才衙役退走时的喧闹更凶狠、更致命!
追上去的人!裴济舟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在黑暗中偷袭他的杀手!难道遭遇了追索崔令辰落单的流民?还是另有人在那片区域?!
守在庙里的两个年轻人脸色瞬间惨白,惊得浑身发抖,眼神投向庙门外的黑暗,如同看到了择人而噬的凶兽。
“关好门!都守在这里!” 裴济舟低吼一声!命令不容置疑!他不再看外面的混乱打斗声!将那个冰冷的皮信筒猛地塞进怀中紧贴胸口的内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焐热这最后的希望!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颜舜华身上!那点微弱的炭火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必须立刻取暖!否则她撑不过这个寒夜!
没有犹豫!裴济舟猛地半跪下去!伸出那双沾满泥污、甚至可能还染着敌人(或同伴)血污的大手!用最快的速度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颜舜华血迹、又湿又冷的破旧棉袍!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褐色粗布内衫!他动作迅捷却无比轻柔,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冰冷、毫无知觉的颜舜华半扶起!
然后用那件尚带着他自己一丝温热体温的、相对干燥的破旧棉袍!里子朝内!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密实地包裹起来!最后用自己的手臂穿过她的肩颈和后膝下方!将那裹成茧般的沉重身体用力而稳固地抱起!如同托着最易碎的珍宝!
颜舜华的身体在他怀中似乎又轻了几分,冰冷沉重得像一块无法焐热的铁。裴济舟抱着她,脚步沉重而坚定地走向庙内炭盆边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相对干爽些。他将她轻轻放下,让她侧躺在稍微干燥的草堆上,身体紧挨着那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瓦盆火堆!他自己也立刻屈身坐在冰凉的地上,紧紧贴着她冰冷的脊背!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尽可能地传递过去!用自己的体温充当最后的人体火炉!
做完这一切!他才腾出手!在怀中迅速摸索!掏出了那个救命的信筒!冰凉的皮面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指尖!没有任何迟疑!裴济舟借着炭火微弱摇曳的光线!手指带着战斗后的微颤,却异常精准地用力一扯!撕开了系着皮信筒口的蜡封和细绳!一股陈旧的皮革、汗腥和细微霉变的气息飘散出来!
里面是一卷紧紧卷着的、薄如蝉翼的韧性纸张!那纸张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黄色!在炭火映照下流淌着微弱的油光!是龙渊城枢密院专用传递军情急报的特制油笺!耐水避潮!
裴济舟的手指急切而平稳地将这卷薄如蝉翼的油性纸展开!
炭火的光芒在纸上跳跃。纸上并没有熟悉的墨迹或暗语!甚至没有任何符号线条!整张纸平滑一片!只在纸张正中心偏下的位置!清晰地印着一枚印记!朱红色!颜色依旧鲜亮!印记的轮廓如同一个扭曲的圆形符号!中心是两条首尾交缠的狰狞螭龙!螭龙的线条扭曲虬结!龙口大张!形态凶戾张狂!在螭龙环绕的中心!压着一个极其刚硬的楷体大字——“晦”!
朱红螭龙!“晦”!
裴济舟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比西北角的偷袭更刺骨的冰寒,顺着指尖攥着的纸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冲天灵!
“司礼监掌印兼翰墨学士……王晦明!”这个念头如同冰水灌顶,冲击着他的每一寸神经!官仓大火!赈灾粮毁!吴越灾民暴动!这一系列如同被无形丝线精准串联的灾祸!与这枚鲜红刺目的王晦明文牍暗印!瞬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宫危!金匮空!丹毒深!太子的密信里早已预兆!但他从未想到!远在龙渊的权力游戏,其冷酷的棋锋竟能如此精准!如此狠毒地投射在这片棚户洼的冻土上,投射在颜舜华濒死的身体上!这枚印,是权力的宣告,也是深渊的凝视!
就在裴济舟心神剧震,血液几乎凝固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撞击大地的巨响!猛然从棚户洼与官道相连的上坡路口方向传来!大地仿佛都震动了一下!紧接着!
“呜——呜——呜——呜——”
凄厉悠长的号角声撕裂棚户洼冰冷死寂的夜幕!四短一长!是帝国卫戍军警戒肃清区域的前哨号令!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冰冷杀气的脚步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靴底践踏冻土的沉重响声!铁甲鳞片撞击发出的密集铿锵声!刀鞘拍打腿甲的杂乱拍击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残酷的铁碾,正从外界向着这片污秽绝望的冻土无情碾来!
棚户洼边缘残破的窝棚,在铁甲轰鸣的震动下,簌簌落下灰尘。
“官军!大队官军来了!”
“完蛋了!是官兵!快跑啊——!”
“老天爷!救命——”
绝望的哀嚎、混乱的哭喊、杂沓奔逃的脚步声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在棚户洼各个角落炸响!混杂在铁甲铿锵的背景音里,演奏着末日来临的序曲!
裴济舟如同木雕泥塑!右手紧紧攥着那枚印着朱红“晦”字的冰冷纸卷!左手无意识地按在颜舜华冰冷的后心口。那一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搏动,在他掌心跳动。外面是轰鸣的铁蹄号角,怀里是垂死的生命,手中是那枚比寒冰更刺骨的朱红印记!巨大的、足以碾碎一切的铁幕,裹挟着无情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个小小的破庙合拢!无处可逃!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绝望的冰窖之中,只有炭火微光下那枚朱红的“晦”字,在破庙摇晃的暗影里,无声地燃烧着!如同深渊睁开的一只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