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的冻雨,变成了更细碎、更令人烦躁的冰粒,敲打着棚户洼残破的屋顶。声音不再是沙沙的绵延,而是细小密集的“噼啪”声,令人牙酸。破败土地庙里的灯火熬了一夜,此刻也显出疲态,灯苗儿蔫蔫地跳动,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庙内的寒气与尘埃。裴济舟坐在粗糙的炕桌前,一夜未合眼,眼底爬满细密的红丝。他面前摊着一张被磨损了边角的棚户洼各家户数、丁口、应缴“炭敬”银钱米粮的明细单,墨迹早已干涸。颜舜华则无声地整理着昨夜分发记录与剩余物项的简簿,油灯将她的影子长长投在斑驳的泥墙上。
庙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道缝隙,寒风裹着冰粒瞬间灌入。一个年轻人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湿冷气,嘴唇冻得发紫,是守在外围警戒的明心堂成员。“先生,崔阎王的人……从铁坊方向过来了!估摸再有半炷香就到坡脚!”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和未散尽的寒气。
颜舜华立刻抬眼,目光与裴济舟瞬间交汇。裴济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平静地将那张明细单折好,塞入怀中。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沉。“都准备妥当了?”
“按您吩咐的,各家该拿出来的‘钱粮’,全都收拢了,在神像后面堆着呢。” 另一个分粮的年轻人忙应道,指向墙角堆着的几个破麻袋和杂筐。里面塞着各家刚刚上交、还带着各家手心余温的几个铜板、几捧粗糙不堪的麦麸草粉、一小撮珍贵的盐粒。那是棚户洼昨夜挨饿受冻挤出来的最后一点骨髓。
“好。” 裴济舟只说了一个字。他走到庙门内侧,轻轻一拉,半塌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彻底洞开。湿冷带着冰粒的寒风扑面而来,激得人浑身一颤。他没有迟疑,一步踏了出去,走进了那片灰白色的寒幕里。破旧的棉袍瞬间就被细密的冰粒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他没有走远,就站在庙门口几步开外那被冰粒覆盖的泥地上,如同庙门前一尊沉默的石刻。颜舜华紧随其后,默立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也走进了冷雨中。两人身后那几个明心堂的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咬咬牙,也默默跟了出来,站在裴济舟身后,形成一道单薄却异常坚挺的屏障。他们对面,是这片冻土上千百双在低矮窝棚缝隙中望出来的、惊恐绝望的眼睛。棚户洼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冻透的油脂。
催命的脚步混合着金属撞击的杂乱声响由远及近,穿透冰粒密集敲击的“噼啪”声。崔令辰带着他那十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踏着泥雪混杂的路面,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上坡路口。崔令辰穿着一件脏污的狼皮坎肩,脸上刀疤在灰白天光下更显狰狞。三角眼不怀好意地扫过整片洼地,最后钉子般钉在庙门口那孤零零站立的几个人身上。
“哟呵!裴大善人!” 崔令辰拖着长腔,走近了,脸上的笑像毒液般蔓延,又像毒蛇在信子下审视猎物,“大清早儿就列队欢迎你崔爷爷了?还算懂点规矩!” 他故意走到裴济舟面前,几乎要贴上他冰冷的棉袍。那股混合着隔夜酒气和腥臊的恶臭冲鼻而来。他身后的衙役也散开来,如同饿狼般不怀好意地扫视着周围的窝棚,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腰间的铁尺或短棍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炭敬银子。” 裴济舟的声音比冻土更冷硬,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吐出四个字。他甚至没有看崔令辰那张恶心人的脸,目光平视前方,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远处一片被冰粒覆盖的枯草上。
崔令辰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裴济舟如此直接干脆。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那条刀疤也跟着扭曲。“好!痛快!” 他猛地一拍大腿,笑得更加放肆,“看来裴大夫不光会治病,刮骨抽髓的本事也不小啊!这么快就把油水刮出来了?行!我倒要瞧瞧你的孝心有多沉!” 他朝身后一挥手:“大张!收秤!给咱们好好过过眼!看看咱棚户洼的父老乡亲们,对官家有多‘孝敬’!”
一个满脸横肉、獐头鼠目的衙役上前,手里提着一杆小秤和一个破箩筐,哐当一声放在裴济舟脚边冻硬的泥地上。秤杆油腻发黑。
裴济舟面无表情,侧身让开位置。神像后面,那几个明心堂的年轻人立刻动手,极其小心、仿佛捧着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将昨夜各家刚刚拼凑上交的几个破麻袋、杂筐,逐一搬到了庙门口崔令辰等人的眼前空地。动作缓慢而沉重。那袋子不重,分量远远不足以支撑棚户洼的生命。
麻袋口被解开。里面露出的是:小半袋混杂着麸皮、土屑甚至枯草根的灰黑色劣质粉屑;另一袋更少,是些半干不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块茎碎渣;几个破瓦罐或旧草编篓里,装着一点点混着泥沙的粗盐;一个筐子最底下,是一小堆新旧不一、边角磨损严重的铜钱。这就是棚户洼数百户人家在刺骨严寒中,如同刮骨剔肉般捧出来的“孝敬”。
没有惊呼,没有议论。崔令辰的眼神骤然冰冷下来,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向裴济舟的脸。“裴大善人……”他的声音瞬间阴森得如同冰窖刮出的风,“你……这是在拿老子当猴耍?”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指着地上那点寒酸的物事,嘴角剧烈地抽搐着,“这他娘的是炭敬?这他妈是打发叫花子!” 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在旁边一个盛着粗盐的瓦罐上!
“哗啦!” 瓦罐应声而碎!里面那点宝贵的盐粒和泥土、瓦片瞬间混成一滩肮脏的泥水!
这一脚,如同踹在所有棚户洼人心口窝上!低矮窝棚深处传来压抑不住的呜咽。裴济舟身后的年轻人脸上肌肉抽动,眼神如同燃起炭火。唯有裴济舟,依旧纹丝不动,面沉似水,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他无视了溅到裤脚上的泥点,目光平静地迎上崔令辰那双喷着火、欲择人而噬的三角眼。
“催头爷要‘炭敬’,这便是棚户洼眼下仅存的活命之资。” 裴济舟的声音比刚才更冷,更沉,每个字都像冻硬的石子砸在冻土上,“这便是全部。多一粒米,一文钱,都拿不出了。” 他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那摊污泥,“催头爷这脚,算是替我们收下几日的份儿了?”
崔令辰死死盯着裴济舟的脸,仿佛要从中挖出一点心虚或恐惧。然而,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可怕。那股被轻视和戏耍的怒火如同滚油浇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好!好!好得很!” 崔令辰猛地拔高了嗓门,尖利得如同破锣,脸上横肉和刀疤一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姓裴的!你够硬气!你以为这点玩意儿就能搪塞过去?老子告诉你!你他妈的是真不知死字怎么写!还是以为手里攥着点干货,就有了跟官家叫板的底气?!”
他猛地转身,朝着身后的衙役和所有窝棚缝隙里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怒吼:“棚户洼的穷棒子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了!你们这点烂玩意,连给老子手下塞牙缝都不够!不是藏着好东西吗?不是骨头硬吗?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朝廷的王法!什么叫阎王收人!!”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狂怒和寒意变得更加凄厉刺耳。
他狞笑着,毒蛇般的目光重新锁定裴济舟:“裴大善人骨头最硬,想必是藏了最多的‘干货’!给老子拿下!带回铁坊好好伺候着!今儿个,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寒冬腊月‘冰窖’泡澡是个什么舒坦滋味!看你熬得住几时!!”
“还有那几个小子!” 崔令辰的手指狠狠点向裴济舟身后那几个脸色骤变的明心堂年轻人,“一块儿锁了!他们肯定知道好东西藏哪儿!去!把那口‘窖’给老子翻出来!老子要亲眼看着他们哭爹喊娘!” 他咬牙切齿,如同凶兽咆哮。
“拿下!” 衙役头目大张立刻狞笑着应声,一挥手!
十几个衙役如同恶犬出笼,手中铁链、绳索发出哗啦啦的瘆人声响,饿狼扑食般直朝庙门口的裴济舟和他身后那几个年轻人扑来!铁尺棍棒的寒光在灰白天光下闪动!他们脸上带着长期作恶积累的残忍和此刻即将满足的施虐快感!
破庙门口,立时乱起!
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立在裴济舟身后的颜舜华动了!快如一道青色的闪电!她并非扑向冲来的衙役,而是在人群动作的瞬间,矮身、错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角度,迎着冲得最前的两个衙役之间微小的缝隙,直直撞了过去!一个衙役被她撞得侧身歪斜,另一个被她巧妙扭身避开。她目标明确——扑向刚刚被崔令辰踢碎在地、混杂在盐泥中的一块锐利尖锐的瓦片!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心颤的钝响!
一道温热的鲜血,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在灰白色的冷空气和密集冰粒中猛地溅开!如同寒冬里突兀绽放的一朵刺目邪花!
颜舜华纤细的身影重重撞在破庙外冰冷湿滑的墙壁上,又软软瘫滑下来。她的左手死死捂着右边的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鲜红的血如同决堤般顺着她的指缝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襟,又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暗红发黑的冰冷块状!她的脸色在短短几息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的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极其痛苦、含混不清的“嗬嗬”声,清亮的眸子瞬间失焦、放大!她那双望向裴济舟的方向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剧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然!
“找死!” 冲得最快的大张低头一看,自己手中那把沾着污垢的铁尺边缘,正好蹭到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女人脖子附近!他下意识地怒吼一声,想也不想,抬脚就狠狠踹向蜷缩在地、血流如注的颜舜华!“臭娘们碍事!”
然而,他踢出去的脚刚抬到一半,却如同被无形的铁钳锁住,猛地定在了半空!一股极其冰冷、极其沉重、如同寒铁枷锁骤然加身的力量,死死钳住了他的脚踝!
大张愕然抬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眼睛。裴济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平静深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狂暴到足以焚毁万物的赤红风暴!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利刃,直刺进大张的骨髓里!冰冷彻骨,又滚烫欲燃!
紧接着,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脚踝传来!像是被投石机甩动的巨石!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被一股无可抵挡的恐怖力量狠狠掼向泥泞冰冷的冻土!眼前天旋地转!风声呼啸!
“砰!”
如同破麻袋砸在石板上!沉重、湿腻、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寂静的棚户洼!
大张魁梧的身体像个烂西瓜一样被砸扁在泥水里!鲜血混合着泥浆、破碎的瓦砾、还有他口中狂喷出来的血沫和内脏碎块,如同一朵极其庞大、狰狞、污秽的邪花在灰白的冻地上怦然绽放!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有喉咙里发出几声漏气的“咯咯”声,便再无声息。那张獐头鼠目的脸一半深深陷进湿冷的泥中,露出的半边脸眼睛暴突,布满血丝,全是临死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时间如同冻住的冰河,骤然凝固。棚户洼只剩下密集冰粒砸在泥地上的“噼啪”声,单调得令人心胆俱寒。
崔令辰脸上的狞笑完全僵住,扭曲成了一个极其怪异丑陋的形状。他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冲势戛然而止!每个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摊狼藉的红白之物和被泥水吞噬的同僚尸体,再抬眼看向庙门口那个如同从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杀神裴济舟!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流,顺着他们的脊椎骨疯狂窜升!握着铁尺棍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脚步下意识地往后缩!
空气,彻底凝滞成冰!
就在这时!一声急促尖锐的口哨声猛地从棚户洼西面传来!像是某种信号!
紧接着!西面方向那片低矮杂乱的窝棚群里,呼啦啦一下涌出数十条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混合着冻伤和灰土,但眼神凶狠绝望如同饿狼!手中拿着各式各样能充当武器的家什——锄头、铁锹、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生锈的菜刀!领头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瘦、脸上有一道深深刀疤的汉子,手中紧握着一柄磨得雪亮的铡刀!
“杀了这帮喝血的狗官差!”
“不活了!跟他们拼了!”
“弄死这帮没人性的畜生!抢了他们的东西!”
疯狂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冲垮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压迫到极限的棚户洼流民,在这血腥的导火索点燃下,终于爆发了!求生的本能和深埋的仇恨被点燃,他们如同失控的兽群,疯狂地扑向那十几个被震慑住的衙役!
崔令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意识到,局势已经彻底失控!眼前的裴济舟已经化作凶神,而他带来的这点人手,在红了眼的整个棚户洼面前,完全不够看!
“抄家伙!退!快退!” 崔令辰带着尖锐破音的嘶喊响起!他再无刚才的嚣张狠厉,只剩下惊恐和逃命!他再也顾不上那个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女人颜舜华,也顾不上躺在地上的心腹尸体,更顾不上眼前这个刚刚爆发了恐怖力量的裴济舟!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猛地扭身,撞开两个挡路的衙役,朝着来时的上坡方向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
那些衙役早已被大张的惨死和裴济舟那血红冰冷的眼神吓破了胆,此刻又被汹涌扑来的暴动流民驱散魂飞魄散,哪还有半点斗志?听到崔令辰的吼声,他们如同听到了救命符咒,哪还管什么命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撒腿跟着崔令辰就往回跑!铁尺棍棒扔了一地,只恨逃得不够快!
“追!别让崔阎王跑了!”
“弄死他!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棚户洼的怒吼如同雷鸣,紧追而去!刚才凝固的绝望死地,瞬间变成了追索性命的混乱猎场!泥浆飞溅!
混乱爆发的中心,庙门口,却形成了一片短暂的、奇异的中空地带。裴济舟根本没有理会逃命的崔令辰和混乱追杀的人群。在那声口哨响起的刹那,他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楚与了然——那是棚户洼更深处隐藏的另一把尖刀,也是被逼无奈的最后一步险棋!但现在,他眼中只有那个倒在墙根下,被鲜血浸透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影——颜舜华。
颜舜华的身体如同被寒风吹折的芦苇,蜷缩在冰冷的泥水与冰粒之中。月白色的衣衫早已被脖颈伤处涌出的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又被寒气冻得僵硬,变成了沉重猩红的冰壳。她捂着伤口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胸前,伤口暴露出来,仍在缓慢地向外渗涌着暗红色的液体。那张平时清秀的脸庞此刻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嘴唇乌紫,微微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残烛。那双曾经清亮如墨玉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一片痛苦到极致的涣散,和对周遭一切惊变彻底的无知无觉。生命正在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在这刺骨的严寒与污秽中流逝。
裴济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几步冲到颜舜华身边,那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黑影!高大的身躯猛地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还在渗血的创口,以最轻又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那个冰冷沉重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沾着泥水的棉袍瞬间被更多的鲜血濡湿、染红、浸透!温热的、冰冷的、粘稠的血液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隔着布料透进来,烫得他心口剧痛!
“舜华……” 一个几乎从未出口的名字,在裴济舟颤抖的喉间滚过,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嘶哑低吼。他紧紧抱着她,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点飞速流逝的体温。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如同怀抱着一块不断渗出鲜血的寒冰。巨大的恐慌和如同实质的剧痛狠狠攫住了他!这个在棚户洼顶天立地、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男人,此刻眼中只剩下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惶恐与赤红!他猛地抬起头,朝着后方破庙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如同濒死巨兽的哀嚎,震荡着冰冷的空气:“止血散!药!拿药!!把所有的药都拿来——!!!”
庙里的年轻人如梦初醒!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手忙脚乱地冲向神像后面堆着的杂物!那是昨夜分发的物资中残留的一点点药渣!一个简陋的粗陶药罐被抖着手捧了出来,里面只有一些碾碎的、辨不出名字的药草粉末。他们冲上前,却被裴济舟那狂暴绝望的眼神震住了脚步。
没有时间了!裴济舟猛地低头,竟直接用自己那件破旧棉袍的前襟,紧紧压向颜舜华脖子上那依旧在渗血的狰狞创口!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堵住那可怕的生命漏洞!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边缘凝固的血块和湿冷的皮肉,带来更多撕扯的疼痛!颜舜华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痛苦到了极致的呜咽!
她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裴济舟紧绷的臂弯里。温热的血无情地渗透棉布,濡湿了他的手掌和前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生命力流逝的速度!那点微弱的搏动,在他怀中越来越轻,越来越缓,像是风雪中即将彻底熄灭的炭火!
裴济舟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脖颈上绷起道道青筋,赤红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破庙顶上那片沉郁冰冷、铅灰色的天空!冰粒无情地砸落在他脸上,和温热的眼泪混在一起,再化为冰冷的雪水滑落!他整个人如同燃烧着赤色火焰的冰雕!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而棚户洼深处,那混乱的追索与怒骂声还在持续,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疯狂的世界。冰粒和冻土混杂的血腥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无声地记录着绝望深处的这场惨烈风暴。冻土无声地吸吮着所有温热与冰冷,无论是那摊衙役破碎的红白污秽,还是墙角那如同枯草般衰败的生命。寒风呜咽着,卷起几片沾血的碎布和零星的草沫,在灰白色的死寂中打着旋,然后悄然无声地飘远。
棚户洼彻底沉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先前被暴怒点燃、追打着崔令辰等人的流民在发现那帮官差早已连滚带爬逃远后,像是被抽去了脊骨,那股狂暴的血勇瞬间消散在刺骨的寒风中。留下的只有茫然、后怕,和更深的绝望。很多人丢了手里的木棍石块,瘫坐在冰冷的泥地里,茫然地看着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窝棚和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崔阎王被打跑了,可明天呢?官府大队人马来清剿呢?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逃,逃向冰天雪地深处,与冻饿为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泣重新弥漫开来。
土地庙里只剩下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草药的苦涩气味。灯油即将燃尽,火光摇曳着苟延残喘,投下巨大混乱的阴影。裴济舟依旧一动不动地抱着颜舜华。他已经换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粗布压着她的伤口,但布料的颜色依旧在缓慢地加深。所有能找到的、混杂着草根泥土的药粉都被厚厚敷在那狰狞的伤处,却收效甚微。颜舜华的身体冰冷僵硬,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裴济舟紧贴着她后心口的位置,才能捕捉到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搏动,如同被蛛丝悬挂着的碎玻璃,随时可能崩解。
一个年轻人无声地递过来半瓦罐微温的稀粥。裴济舟没接,甚至没有看。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怀中那张灰败如纸的脸上,似乎要将最后的生命力渡给她。他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深陷,如同两口枯竭的血色深井。整个人绷得像一块即将断裂的硬铁,只有搂着她的手臂在极其轻微地颤抖,泄露着那岩浆般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和痛楚。
就在灯油“噗”地一声爆出最后一朵火星,微弱的光线晃动了一下即将熄灭时——
颜舜华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蝶翼挣扎!她那乌紫的嘴唇极度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裴济舟猛地俯身贴近!
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般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裴济舟的心仿佛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他屏住呼吸,侧过耳更加贴近。那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极其吃力地从她喉间挤出来,破碎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晰:
“……信……鸽……冻……僵……了……西……北……角……棚……”
声音戛然而止!
裴济舟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颜舜华贴在他耳边的唇彻底归于沉寂,连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仿佛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裴济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倏然抬头!那双赤红绝望的眼睛深处,瞬间爆射出前所未有的、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死死盯向土地庙西北角落那片堆满了杂乱茅草和废弃农具的黑暗角落!
冻僵的信鸽?棚户洼西北角?昨夜?今晨?
一瞬间!昨夜颜舜华带回那份“宫危!晦掌禁!金匮空!丹毒深!速筹!尽匿!”的密信!那个被自己亲手焚毁的信卷!那如同利刃剜心的讯息!与此时此刻怀中颜舜华挤出的这七个字瞬间重叠!在她重伤濒死之际!强撑着最后一口清醒神志挤出的信息——那绝非求救!那是一种指向!一种警告!抑或是……一份最后的托付?!
来不及细想!一种比冰粒更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头顶!裴济舟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就在灯油彻底燃尽、庙内最后一点光明骤然熄灭,被浓墨般黑暗吞噬的前一刹那!
裴济舟猛地将怀中冰冷的身体用最快的速度交给旁边守着的一个心腹年轻人!用最低最急促、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守着!一刻也不许离!” 同时!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矢、奔袭的猎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在黑暗彻底降临时冲了出去!方向正是棚户洼死寂的西北角!
没有一丝光!只有密集冰粒落在身上的冰冷触感和脚下冻土的坚硬!裴济舟的身影快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鬼魅!每一次落脚几乎不带声音,凭着对棚户洼地形烂熟于心的记忆,在杂乱低矮的窝棚缝隙、残垣断壁间灵活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