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城的清晨,笼罩在一片粘稠的铅灰色里。夜里的雪停了,却转成一种更刺骨的冷雨。雨丝并不密集,却异常坚硬冰冷,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铁砂。宫墙的青砖被浸得湿滑发亮,氤氲着一层冷硬的水汽。禁军士兵换防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甬道上显得格外沉重拖沓,盔甲边缘滴落的水珠连成细线。
承元帝龙靖渊昨夜短暂清醒了小半个时辰,仅进了一碗清粥便又沉沉睡去。此刻暖阁内依旧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王晦明肃立在暖阁外隔间的帘下,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青铜像。他低垂着眼帘,看着面前地砖缝隙里凝结的水珠。一名小太监无声地递上一个密纹漆盒。王晦明揭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枚温润的墨玉扳指,表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路。他用苍白的手指拈起,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玉质,随即滑入自己拇指之上。尺寸严丝合缝。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对小太监极其轻微地颔首。小太监如蒙大赦,弓着腰,迅速倒退着消失在更深的走廊阴影里。
文渊阁内,气氛却是迥异的凝滞。巨大的紫铜暖炉烧得通红,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寒流。四位大经筵学士分坐楠木书案两侧。长久的沉默压在每个人头顶。角落里滴漏的水声显得格外刺耳。
枢机学士高翊宸将一本摊开的奏疏重重拍在桌案上,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没有看任何人,视线仿佛穿透墙壁,直刺向殿外飘摇的冷雨。“豫章、荆襄、淮阴三府!流民已聚十万!吴越漕运断绝七处!地方官仓鼠雀皆空!朝廷再不开仓放粮,输银赈灾,莫非真要坐视这千里黄泥地里浮起一座座白骨之城不成?”他的声音不高,却像被反复锻打过的精铁,带着淬火般的锐利与焦灼。“户部,难道成了专司刮骨吸髓的饕餮衙署?”
对面的首辅学士秦文昭眼皮微抬,慢条斯理地用鎏金茶针拨弄着青瓷茶杯里的浮沫,动作舒缓得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高枢机心忧国是,拳拳赤忱,老夫亦是痛心。”他声音平和温润,仿佛带着悲悯,“然则,钱粮国帑,动如山倾。内库早已为北疆战事耗费泰半。去岁南水、今岁蝗旱,哪个不要钱?再者——”他抬眼,目光转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度支尚书钱万斛,“赈灾事大,但也需体察下情,通盘筹划。万斛啊,你是管度支的,你说说?”
钱万斛脸上的肥肉在炉火微光中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喉头滚动,发出沉闷的音节:“这个……启禀诸位大人,户部库银……确实吃紧。非是吝啬不拔。”他掏出一方雪白的手绢,轻轻沾了沾油光锃亮的额头,“各省份该解缴的赋税钱粮,历年积欠甚多,至今拖欠未解之数……恐不下三百万两之巨。再者,大河决口,工造营调用钱粮物资源源不断,这个窟窿……一时,一时难以填平啊!”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能为力的愁苦。
高翊宸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直刺钱万斛:“钱粮去向,户部难道不该是一笔糊涂账?年年巨亏,年年征敛!豫章王刘兴霸的请饷奏章雪片般飞来,难道他养的兵是吃风的?靖海王李沧澜的盐税引利,朝廷到底收了几成?镇北王军需告罄,前线将士冻饿交加,屡发加急,度支司又当如何处置?钱大人!”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刀刃刮骨的冷意。
钱万斛身体一缩,仿佛被冷风击中,下意识地瞥向最上首闭目养神的鸾台学士赵奉瑄。赵奉瑄捻着手中的沉香木佛珠,眼皮都没动一下。暖炉里的炭火爆开一粒火星,照亮秦文昭嘴角一丝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笑意。
坐在赵奉瑄下首的鸾台学士赵奉瑄终于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开了口:“户部调度艰难,也是实情。诸位同僚体谅一二。再者,大河决口,灾情严重,全赖工造营马尚书那边加紧疏浚。银子,还是要往急处使。”他目光悠悠转向一直沉默如铁塔的武备尚书杨镇岳,“杨尚书,北边胡人的情形,也要劳您多费心了。边事若不稳,这流民之患,恐怕就成了疥癣之疾。孰重孰轻?”
杨镇岳的眉心几乎拧成一个死结。他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那张黝黑刚毅的脸上,如同岩石裂开了缝隙,显出压抑的痛苦。“胡人主力虽暂退,然游骑四出,烽火未绝。前日飞骑营斥候拼死传回消息,金帐王庭似乎又在集结。”他嗓音沙哑沉重,像两块锈铁在摩擦,“霍王爷那边的求援信报,已堆满武备司案头。军需……确实告罄。粮草不足一月,箭矢、伤药更是奇缺。将士们……”他猛地顿住,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要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也咽回心中那几乎要炸裂开来的悲愤,“望诸公明察!”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炭火爆裂声和秦文昭手中茶针偶尔碰到杯壁的轻响。
王晦明不知何时悄然步入阁内,立在角落里最深的阴影处。他像一个无声的影子,袍袖的边缘沾着一点冰冷的雨痕。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争执的众人,在钱万斛渗出冷汗的额头和杨镇岳紧攥的拳头上略作停顿,最后,若有似无地掠过闭目养神的赵奉瑄。他无声地躬了一下身,走到秦文昭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低语:“首辅大人,太后口谕:豫章王赈灾粮草,可从内帑暂拨部分丝绸、玉器折抵。令工造营马如山,三日内呈报详实河工用度单目。”声音如一根冰冷的丝线。
秦文昭拨弄茶沫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刹那。他缓缓抬起眼睑,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温煦平和:“承旨。”他转向高翊宸、钱万斛、杨镇岳三人,“既然太后慈恩,暂缓内帑相助豫章,诸公当可稍安。高枢机心系灾民,不如请户部孙侍郎一行南下,会同吴越地方官,先行丈量几处遭灾田地,核查民户受损实情,也好为后续筹谋打下根基。武备司……可再行文北地诸卫所,检点器械,清查库存,共克时艰吧。”他一锤定音,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未与高翊宸那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相接。
高翊宸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嘴唇紧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他猛地站起身,绛红色的四品朝服袖袍带起一阵冷风,拂过桌案。“好!那就先行查勘!让吴越、楚地的百姓看看,这煌煌天朝,到底还剩几分人心!”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向外走去,沉重坚硬的官靴踩在殿中金砖上,每一下都仿佛带着千钧怒气,撞开阁外压抑的风雨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沉重的殿门“哐当”一声在高翊宸身后关上,隔绝了阁内外的声音。殿内气氛并未缓和。
秦文昭端起茶杯,浅浅啜饮了一口。炉火将他眼中深藏的精光映得更加深邃莫测。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越一响,对角落里的王晦明微微颔首,眼神交错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晦明微微躬身,宛如石像再次凝固于阴影。冰冷的玉扳指在他的袖口深处,触碰着一小块坚硬的玄铁牌面。牌面微凉。宫城之外,天地一片凄冷迷蒙。
冷硬的雨点砸在吴越王属地——明州府官道两旁枯黄的苇草上,发出沙沙的密响。一支不大的队伍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前后各有十余名打着“钦差丈地”旗幡、身穿黑色劲装的京城缇骑护卫。中间两辆半旧的青布油壁马车,车轮深陷在泥泞中,行进迟缓。
后面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微微泛白的手掀起一角。税课侍郎孙清源皱着眉看向车外。湿寒之气扑面而来。泥水四溅,官道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被洪水浸泡过的田地,淤积着厚厚的黄泥浆,枯死的稻秆东倒西歪地戳在泥水中,一片死寂。更远处,低矮的山坡上,隐约可见成片用树枝、破席搭就的窝棚,像一片片烂疮附着在灰绿色的山体上。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中升起,还没入空便被风雨打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淤泥腐烂、柴草潮湿和若有若无粪便混杂的酸臭气息。
一名骑在马上、身披蓑衣的缇骑什长靠近马车,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流下。“侍郎大人,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前面就是永嘉县治了,要不要加快赶一赶?” 他声音被雨打得有些含混。
孙清源放下帘子,坐回车中简陋的硬木座椅上。车厢里没有暖炉,寒气裹着湿气从缝隙里钻入,直透骨髓。他裹紧了身上的半旧棉袍,目光沉凝。“不急。先去西埠屯看看,记得县志记载那里有官仓。”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朝廷调拨的首批赈灾粮米,按理当存于此。本官要亲眼看看。”
“是!”什长应了一声,拨转马头,正要下令改道。
车窗外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声打破了雨中的死寂。那声音起初模糊杂乱,很快变得清晰高亢,如同被飓风掀起的怒涛,夹杂着愤怒的咒骂、绝望的哭嚎,还有铁器敲击石块的刺耳碰撞声。
“狗官!还我粮来!”
“奸商恶吏,不得好死!”
“让开!砸开这狗仓!”
什长脸色骤变,猛地勒住缰绳,战马惊嘶着扬起前蹄。“保护侍郎!”他厉声断喝,手已按上腰刀刀柄!所有缇骑瞬间收缩队形,将两辆马车拱卫在中央,刀锋出鞘半寸,冰冷的寒芒在雨幕中闪烁!
杂乱的脚步声和吼声如同滚雷般汹涌逼近!官道另一侧的河道堤坝上,黑压压的人头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泥泞不堪的土坡疯狂倾泻下来!无数衣衫褴褛、面孔扭曲的饥民,男人、女人,甚至还有拖着鼻涕光着脚的孩子,手里挥舞着木棒、锄头、铁锹,甚至是捡来的石块,嘶嚎着冲向官道中央的队伍!他们的眼睛通红,里面燃烧着绝望和疯狂的火焰,在冰冷的雨水中几乎要迸裂开来!
“抢粮!拦住他们!抢了就有活路!”
“给官老爷填命!换口吃的!”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一个披头散发、只穿了件破烂单衣的汉子率先冲到最前,手中锈迹斑斑的铡刀狠狠劈向挡在最前面的缇骑!那缇骑举刀格挡,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震得缇骑手臂发麻!紧接着,无数木棒、石块如冰雹般砸向缇骑队伍!“哐当!噗嗤!咔嚓!”护甲被砸得凹陷变形!有人被石块砸中额头,鲜血瞬间糊了满脸!战马惊恐地嘶鸣跳跃,场面一片混乱!
“稳住!列阵!”什长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刀劈翻一个冲上来的瘦小青年!鲜血混着泥水飞溅到他脸上!然而冲来的流民太多了,如同失去理智的兽群,密密麻麻,不知畏惧!
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带着风声,“砰”的一声砸在孙清源所乘马车的车辕上!整个车厢剧烈一震!拉车的驽马惊恐地嘶鸣乱跳!车厢里的孙清源身体猛地后仰撞在厢壁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抿得死紧。外面混乱的厮杀声、惨叫声、愤怒的咒骂、兵刃碰撞声透过车壁,清晰地刺入耳膜!夹杂着流民冲撞缇骑队伍、试图攀爬马车的剧烈震动!一只干瘦污黑、骨节凸出的手猛地扒上了他车窗的边缘!
就在此刻!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猛然从西面永嘉县城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破泥水!马上骑士全身包裹在黑色油布雨衣里,如同一道劈开雨幕的黑色闪电!手中高举着一卷束着明黄丝带的硬皮卷宗!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声音穿透混乱的喧嚣:“巡抚衙门急递!八百里加急!钦差侍郎孙清源大人!江南盐铁转运使司明州府衙仓大火!十万石粮草付之一炬!府尹上官大人请钦差大人速速入城!!!”
轰!
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孙清源浑身猛地一颤!那只扒上车窗的手也像被烙铁烫到般缩了回去!雨幕中厮杀的人群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连流民狂乱的嘶吼似乎都被这噩耗压得窒了一窒!十万石粮食!那是朝廷紧急拨付的救命粮!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粮…粮烧了?!”
“放屁!是官老爷放火烧粮!不想给咱们吃!”
“盐铁转运使司…是姓沈的管的大仓!烧得好!烧死那帮王八蛋!”
短暂的死寂后,更大、更混乱、更绝望也夹杂着某种扭曲快意的嘶吼瞬间爆发!原本有些冲击迟滞的流民,此刻像被打了鸡血,更加疯狂地向缇骑队伍和马车扑去!眼中那唯一被点亮的希望之光瞬间变成了滔天的恨意!是官仓!是盐铁司!是他们!烧了我们的命!
雨丝如铁。宫城南苑东宫“崇文殿”,书卷的沉静墨香,似乎也无法驱散窗外渗透进来的阴冷湿气。太子龙怀瑾背对着殿门,临窗而立。他并未穿明黄太子常服,只着一身月白棉布直裰,身影略显单薄。雨水在琉璃窗上蜿蜒流淌,如同爬行的泪痕,将外面几株早梅凋零的枝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张巨大的《龙朝疆舆总图》悬挂在他面前。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片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区域——吴越、楚地。目光沉凝,如同蓄满了暗流的深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图上一条代表大运河的蓝色粗线。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而恭敬。东宫詹事高进,一个四十许、面容方正的中年人,肃立在不远处,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卷宗:“殿下,这是枢机学士府以信鸽加急送来的抄报。”
龙怀瑾没有回头,只微微侧了下脸:“念。”
“是。”高进拆开密卷,展开纸张。虽然极力掩饰,声音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钦差侍郎孙清源大人一行,昨日酉时抵达吴越永嘉县界西埠屯。遭遇流民啸聚冲击,伤亡情况不详……然值此之际,县治西南,江南盐铁转运使司所辖永嘉府衙大仓突发大火……据地方报称,库内十万石赈灾粮草并账册、库帖,恐已尽数焚毁……风高火烈,扑救不及。”
大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雨点击打窗棂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密集鼓点敲在心头。琉璃窗外那枝残梅在风中剧烈一颤,一朵仅存的花苞终于落下。
龙怀瑾缓缓转过身。逆着光,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的目光落在高进手中那份墨迹犹新的抄报上,又似乎穿透了它,落在更远、更深的不可测之处。他没有动怒,声音异常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吴越王呢?盐铁转运使沈通宝呢?” 每一个字都清晰缓慢,砸在金砖地面上。
高进低着头:“回殿下,吴越王府远在明州城,尚未表态。沈通宝……火起时正在仓内核验新至盐引,救火不及,身受……重伤,已闭门养伤。” 他将“重伤”两个字咬得微微重了些。
又是一阵沉默。龙怀瑾抬步走向书案。步子很稳,月白袍裾在走动间带起微弱的气流,拂动书架上几册古籍的页角。他走到案前,没有坐下,手指慢慢抚过一方温润的端砚边缘。
“备笔。”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高进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铺开一张硬黄笺纸,用玉石镇纸压平,又亲手研开一方上好的徽墨。墨香在沉重的空气中缓缓散开。
龙怀瑾提笔,沾饱浓墨,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墨汁聚拢饱满,欲滴未滴。他沉默地看着光滑的笺纸,眼神复杂变幻,如同窗外被风搅动的阴云。那里有对灾民流离的不忍,有对府仓焚毁的震怒与怀疑,有对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忧愤,更深处,或许还有一丝被无形的铜墙铁壁重重围困的窒息感。
殿外冷雨簌簌。那只饱含墨汁的狼毫笔锋,悬停在寂静的东宫书案上空,如同一个无言的问号,一个沉重的惊叹号,也像一道蓄势待发、却不知将劈向何处的雷霆。
周府的书房深沉如渊。紫檀书架直抵天花,满列经卷,散发出陈年木料与书墨混合的沉寂气息。窗外风雨声被厚厚的窗纸隔绝,只留下模糊的低吼。巨大的紫铜暖炉烧得很旺,暗红的炭火映照着书案后周秉衡的脸。红光在那保养得宜、微微松弛的面颊上跳跃,却照不进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暗影。
书案上摊开一份卷宗,正是高进刚才念给太子听的那份吴越急报抄件。字迹冰冷,墨黑如渊。周秉衡的手指在“江南盐铁转运使司永嘉府衙大仓……十万石赈灾粮草并账册、库帖,恐已尽数焚毁”一行字上,停顿了许久。指尖没有温度。
他端起手边一只薄胎甜白釉小盏,里面是滚烫的参汤。凑到唇边,却并不饮下。白蒙蒙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书房通往后室的一道暗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玄色葛布直裰、容貌寻常、眼神却异常精悍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是周府的首席幕僚,名唤张策。他走到书案前,躬身一礼,没有废话:“钱度支那边,已稳。”
周秉衡的目光并未从案上的急报上抬起,只是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细密的白汽凝在盏沿,又缓缓散开。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是随口闲谈:“那漕帮姓陆的……盐引上的手尾,可还稳妥?”
张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沉船已凿,所有可能沾边的旧账,都在昨夜一并喂了明州港外的海底淤泥。活口,一个不留。现下吴越地面,漕运这块能扛事儿的,只有咱们自家‘万通’的几条船。”他顿了顿,“只是……沈通宝受的惊吓不小,怕是需要些时日安抚,或者……另换人手操持后续的‘新盐路’?”
书案上那页冰冷的急报被周秉衡合起。发出一声轻微的“啪”。他抬起头,看向张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依旧一片漠然。“盐路事大,容不得断。沈通宝熟悉上下关节,换掉他,反而惹眼。告诉他,库烧了,未必是坏事。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朝廷的赈灾银子,总会……拨下来的。”他的话语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叫他安心养伤。风大浪急,莫被雨水呛了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