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启集团茶水间的不锈钢操作台被早上九点的阳光切成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林溪站在阴影这边,右手无名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她面前的吧台上,三排方糖罐在射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像列队的士兵。
第三次了。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速溶咖啡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26度的室内恒温里,指尖却传来三年前那个雪夜的幻痛,像有细小的冰碴扎进皮肤。
"今天必须控制住。"她小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咖啡机嗡嗡的运转声能听见。
可身体比脑子诚实。当她的指尖再次触碰到第三排中间那个糖罐时,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把它往左挪了半厘米。金属罐底划过光滑的台面,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好了,现在三排糖罐终于排成了完美的直线。
林溪盯着那些方方正正的糖罐,喉咙发紧。三年前的车站站台上,陆哲宇也是这样帮她把行李箱的滚轮摆成一条直线。那天零下12度,他的睫毛上都结着霜花,却笑着用戴着手套的手揉她的头发。
"乖,等我回来。"他把一条绣着梧桐叶的围巾围在她脖子上,指尖擦过她的耳垂,比围巾还要烫。
林溪闭上眼,甩了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回忆甩出去。她抓起桌上的马克杯走向咖啡机,陶瓷杯柄在掌心冰凉。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吧台——第三排中间的糖罐好像又歪了点。
她咬着下唇,转身走回去,小心翼翼地把糖罐往右拨了一毫米。
"强迫症又犯了?"
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林溪吓得手一抖。人力资源部的张总监端着个印着公司logo的保温杯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职业假笑。
"没、没有。"林溪慌忙缩回手,假装整理自己的白衬衫袖口,"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林溪,今天第一天报到。"
张总监点点头,目光落在吧台上整齐排列的糖罐上,皱了下眉,但没说什么。"赶紧弄完过来,陆总今天上午在,正好带你去认识一下。"
"陆总?"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就是我们公司CEO陆哲宇啊,年纪轻轻就回国掌管这么大一家公司,真是年轻有为。"张总监絮絮叨叨地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林溪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手里的马克杯变得千斤重,差点拿不稳。她深吸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咖啡机下面,按下按钮。深棕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地流进杯子里,香气弥漫开来。
她加了两勺糖,又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勺舀出来一半。陆哲宇以前总嘲笑她喝咖啡跟喝糖水似的,说真正懂咖啡的人都只加半勺糖。
"半勺糖的距离,才是刚刚好的距离。"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眼神里带着笑意。
林溪端着杯子转身,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刚走到门口,突然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热咖啡瞬间泼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
"啊!"林溪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滚烫的咖啡洒在对方的白衬衫上。深色的污渍迅速扩散开来,像一幅不断蔓延的抽象画。
"小心。"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这个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林溪尘封已久的心脏,狠狠一转。
她僵在原地,抬头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系着黑色领带。胸前那片狼藉的咖啡渍旁边,一枚银色的袖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是梧桐叶的纹路。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三年前,她亲手把一对刻着梧桐叶的袖扣放进陆哲宇的生日礼盒里。当时他笑着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合心意的礼物,然后把其中一只当场戴在了手上。
"怎么了?林小姐?"男人微微蹙眉,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林溪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眉宇间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漠。可那双眼睛,那双看人时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
他手中的手帕轻轻擦过她的衬衫前襟,动作专业而疏离。林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落在他另一只手中的文件上。
CEO陆哲宇。
那几个烫金的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的眼睛。
"陆总,董事会时间快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快步走过来,低声提醒道。这个女人林溪早上见过,是总裁特助。
陆哲宇点点头,接过特助递来的文件夹。翻页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溪胸前的工牌。
"林溪?"
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念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三年。她等了整整三年。无数个夜晚,她抱着那件绣着梧桐叶的围巾,想象着陆哲宇回来的样子。她甚至想好了第一句话要问什么——不是质问,不是埋怨,只是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古龙水。和记忆里那个爱穿白T恤、身上带着阳光和肥皂味的少年判若两人。
"名字不错。"
陆哲宇说完这句话,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她只是个不小心撞到他的无关紧要的路人。他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留恋。
林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名字不错?"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三年前那个雪夜,陆哲宇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林溪,林溪..."他说这个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说要一辈子这么叫她。
现在,他说"名字不错",语气像在评价一份还过得去的报告。
就在这时,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林溪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咖啡的酸苦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甚至能捕捉到走廊尽头陆哲宇那轻微的呼吸声。
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三年前那个雪夜的画面在眼前重新播放,只是这一次,她看清了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
陆哲宇过于平静的眼神。他说要去当兵,却没带任何行李。那条她亲手织的围巾,他一直拿在手里,始终没有围上。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什么等他回来,什么保家卫国,全都是假的。
他只是不想说了。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林溪猛地回过神,黑暗中,她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凉的手背上。
是眼泪。
她竟然还在为这个男人流泪。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走廊的沉默。紧接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亮起,照亮了陆哲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电梯来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像个提线木偶,不由自主地迈步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想看清楚,这个曾经让她奋不顾身的男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电梯门缓缓打开,冰冷的金属壁映出她苍白的脸。陆哲宇率先走了进去,林溪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电梯里三面都是镜子,映出无数个林溪的倒影。她们都在颤抖,眼神空洞,像丢了魂的娃娃。
陆哲宇站在控制面板前,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他按下了数字"18"。
电梯开始缓缓上升,超重提示音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林溪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心脏也跟着一点点提了起来。她盯着陆哲宇的背影,那个曾经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的背影。现在就在她眼前,却觉得比陌生人还要遥远。
三年前,是他选择不告而别。
三年后,他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CEO,而她只是个不小心撞到他的实习生。
多么讽刺。
电梯到达10楼时,林溪突然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举动。她伸出手,按下了数字"1"。
陆哲宇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电梯门开始缓缓闭合,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时间界限。林溪看着门缝里陆哲宇那张逐渐模糊的脸,积压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爆发。
在门缝即将完全关闭的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却异常清晰。
"陆哲宇。"
男人猛地转过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惊讶。
林溪看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软弱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这次换我先说再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梯门彻底合上了。陆哲宇那张错愕的脸,被隔断在了门的另一边。
电梯开始急速下降,林溪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浑身脱力。她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了三年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云启集团的监控室里。
安保人员老王盯着屏幕,皱起了眉头。画面里,茶水间吧台上的第三排中间那个糖罐,正莫名其妙地轻微晃动着。明明没有人碰它,却自己一点点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大概有15度角左右。
老王咂了咂嘴,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写下:"异常行为-已记录"。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倒咖啡的瞬间,那个糖罐又自己晃了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条直线。
而在18楼总裁办公室里,陆哲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紧紧攥着一方绣着梧桐叶的旧手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刚刚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林溪那双通红的眼睛,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次换我先说再见。"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陆哲宇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喂,哲宇?"
"帮我查个人。"陆哲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云启集团市场部的实习生,林溪。我要她所有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挂了电话,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相框上。相框里是两个笑容灿烂的少年少女,背景是铺满梧桐叶的林荫道。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相框里女孩的脸,眼神复杂。
"小溪,我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对不起。"
而此刻的林溪,正坐在一楼大厅的休息区。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给张总监发了条信息:"对不起,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份工作。"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背上那个压了三年的包袱,终于被卸下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林溪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高耸入云的写字楼,转身走进了人流中。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瞬间,18楼的某个窗口,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
有些故事,一旦开始,就注定无法轻易结束。尤其是那些关于爱与恨的纠葛,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顽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