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

墨色沉睡前最后一道缝隙被撕裂时，苏虞是被窗帘轨道的轻响惊醒的。

并非刻意用力，只是指尖触到那团冰凉的天鹅绒布料时，指腹不自觉地陷入柔软的纤维里。哗啦一声，积蓄了整夜的晨光如碎金般倾泄而入，跳跃的光斑掠过她腕骨处细小的绒毛，在削薄的指节上凝出一痕莹润的白，像冬雪初霁时落在青瓷上的薄霜。

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如同被骤雨惊扰的蝶，偏过头避开那片灼烫。指腹蹭过窗帘边缘被揉出的褶皱，指节泛白——这具身体似乎格外畏寒，连带着对光线都有种本能的抗拒。

偏头的瞬间，视线撞进衣柜门嵌着的穿衣镜里。

镜中人蹙着眉，眼尾微挑的弧度是她熟悉的模样，只是胶原蛋白更足些，下颌线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像幅被时光暂时定格的水墨画，笔触停在了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苏虞盯着那双眼尾若隐若现的浅褐小痣看了半晌，才缓缓舒开眉心——还好，这张脸没换。

她抬手压了压睡得乱翘的发顶，几缕顽固的碎发在额角支棱着，像不服管教的幼兽。这场景莫名熟悉，让她想起从前在实验室熬夜后，对着镜子无可奈何的清晨，遂垂下手——和原生的毛囊较劲，本就是场必败的战役。

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间两室一厅的出租屋空旷得近乎萧索，除了磨损严重的布艺沙发和掉漆的玻璃茶几，最像样的家当竟是厨房里那台双开门冰箱。银亮色的外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打开却只有半层积着霜的冰可乐，以及用便利店塑料袋装着的泡面，塑料包装在灯光下映出廉价的油光。

苏虞对着镜子吐掉牙膏沫，冷水扑在脸上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腹内的空瘪。那是种从胃袋蔓延至四肢百骸的虚弱感，像有细密的针在噬咬神经。

她想起穿越过来这两天，翻遍整个屋子只找到半袋过期饼干的窘迫——原主大概是把“赤贫”二字刻进了骨髓，银行卡插满卡槽却全是未解之谜，手机锁屏密码试到系统弹出“24小时后再试”的警告，最后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发呆。

饿得发慌的人是没资格挑剔的。

苏虞拎起边角磨损的帆布包，钥匙串在掌心硌出微凉的触感。六层楼梯走下来，她扶着泛潮的墙壁直喘气，老旧居民楼的天井里飘着隔夜的油烟味，晾衣绳上花花绿绿的被单间，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布满小广告的墙皮，某张褪色的招聘启事在风里哗啦作响。

“真够破的。”她低声咕哝，鼻尖嫌弃地皱了皱。

绕了两圈没找到菜市场，倒是在单元楼拐角看见个菜摊。

摆摊的是位张婆婆，竹筐里的青菜带着新鲜的泥土气，菜叶边缘却有些枯黄，番茄也是大小不一的模样，顶端还带着蔫掉的花萼。

苏虞盯着那些蔫巴巴的菜看了三秒，脑海里飞速闪过“低血糖”和“饿晕在楼道”的可能性，果断蹲下身——挑了把叶片最紧实的小油菜，又将竹筐里仅剩的五个带泥的土鸡蛋全扫进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

“小姑娘真会挑！”张婆婆笑得满脸褶子堆成核桃，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接过苏虞递来的百元大钞时，脸上的笑容却僵了僵，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纸币边缘，“这……我找不开啊，姑娘。你看这……”

苏虞看着老人为难的神色，默默把视线投向自己的钱包——除去这张百元钞，里头只剩三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和几枚硬币，加起来不够买一捆小葱。

她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菜摊的木板，目光扫过老人手腕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袖套，语气平淡：“您去换吧，我等着。”

塑料袋沉得勒手，她索性放在摊边，目光无意识地飘向旁边的小巷。

巷子口聚着五六个背着卡通书包的小孩，奶声奶气的童音混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传出来：

“你看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啊？”

“喂！丑八怪！脸上脏死了！”

“肯定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不然怎么坐在这里？”

苏虞皱眉，往旁边挪了两步。巷口的阳光被高墙切割成锋利的几何图形，深处的阴影里，蜷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膝盖处磨出了两个对称的破洞，露出底下浅褐色的皮肤。

他抱着腿坐在地上，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深褐色的发丝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小巧的下巴。

周围的孩子有的弯腰捡着地上的小石子扔过去，有的伸手推搡他的肩膀，石子落在他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却像尊没有知觉的瓷娃娃，既不躲也不闹，只是把自己缩得更紧，仿佛想将整个身体揉进背后斑驳的墙壁里。

真安静。苏虞想。

这安静里透着种不合时宜的隐忍，像寒冬腊月里一株被积雪压弯的竹，看似脆弱，却藏着不易折的韧劲。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用力推了他一把，男孩踉跄着往后倒了半寸，额发滑落，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双极亮的眼睛，像深山古潭里浸着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方向。

巷外的光恰好掠过他的瞳孔，将那片漆黑映得通透，瞳仁边缘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带着某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即便被围在喧嚣的恶意中央，那双眼睛里也没有半分怯懦，反而像只被遗弃在雨夜的幼兽，在黑暗里竖起了湿漉漉的耳朵，警惕又好奇地捕捉着唯一的光源。

苏虞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看见男孩眼尾下方有颗细小的泪痣，像不小心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在灰扑扑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下意识地抬手整理微折的衣领，指尖刚触到柔软的棉料，就见那男孩忽然微微歪了歪头，唇角似乎向上弯了弯。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在光影里微微颤动。

“姑娘，零钱换来了！”张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苏虞猛地回神，接过老人递来的一沓零钱时，指尖有些发凉。她数了数，将硬币仔细放进帆布包的侧袋，抓起塑料袋，没再往巷口看一眼，转身往楼道走。

身后的笑闹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孩童无忌的残忍：“你看他还笑！是不是真傻了？”“别理他了，我们去买糖吃！”

她踩上第一级台阶时，鬼使神差地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枚刚才找零的一元硬币，没有回头，只是屈指一弹。

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落在巷口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声，成功吸引了那群孩子的注意。苏虞没停留，只是加快了脚步，拖鞋叩击台阶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惊飞了墙角筑巢的麻雀。

真是，又哑又傻。她想。

苏虞回到楼上，将青菜和鸡蛋放进空荡荡的冰箱。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在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靠在冰箱门上，望着窗外横亘的天线和晾晒的衣物，忽然想起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孩子……大概很久没人对他好过了吧。

这个念头只闪了一瞬，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只是，当她打开泡面包装袋时，看着那包廉价的调味粉，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男孩眼尾那颗泪痣。

算了。

苏虞摇摇头，把面饼丢进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