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顶灯的白炽灯发出冷冽的光,却被蒸腾的面香煨出了暖意。
苏虞捏着竹筷,在奶白色的汤锅里搅动时,瓷勺碰到锅底发出清响。料理台上的白瓷盘里,两枚荷包蛋煎得边缘微焦,金黄的蛋白裹着半流心的蛋黄,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
苏虞垂眸看着水面浮沉的面条,忽然有那么一瞬,白雾后的灯光晃得她眼睫发酸。记忆像被热水泡开的干茶,丝丝缕缕漫上心头——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厨房,只是记忆里的瓷砖更白,空气里没有廉价泡面的味道,只有她一个人踩着板凳够灶台时,锅沿烫到手臂的灼痛感。
“妈妈很快就回来!”这句话,就像贴在冰箱上的过期便签,字迹早就模糊了。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煮面时,半锅沸水浇在手臂上的瞬间,细密的水泡迅速隆起,哭喊声撞在空旷的房间里,连回音都带着孤寂。后来结痂的疤痕留在小臂内侧,像道被时光熨平的褶皱,偶尔触到才会想起,那时连找片创可贴都要踮脚翻遍整个药箱。
思绪飘远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筷光滑的表面,直到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姐姐……”
声音轻得像猫崽的呜咽,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苏虞握筷的手顿了顿,偏头望去——门口站着的男孩只够到她肩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顶灯的光落在他发顶,照亮两个清晰的发旋,老人说双旋的孩子性子倔,可他此刻垂着眼皮,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只受惊的幼兽。
“不是哑巴。”苏虞低声自语,视线落在他攥着衣角的手上。那双手太小了,指节却有些发红,像是长时间蜷缩所致。
男孩被她看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仰起脸。
灯光下,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玉,此刻正湿漉漉地望着她,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像落了满眶的碎星。明明是副足以让星探侧目的容貌,眼下却沾着干涸的泪痕,脸颊还有道没擦净的灰印。
“可惜是个小屁孩。”
得出结论后,苏虞转回头关火,不锈钢锅柄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把煎蛋倒进锅里,汤面翻滚两下,奶白色的汤汁裹着蛋香弥漫开来,“饿了就吃这个,不饿就等着。”
瓷盘递过去时,男孩却往后缩了缩,指尖绞着衣角:“我、我可以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虞没再说话。
这口迷你电煮锅是原主唯一的炊具,插电口缠着绝缘胶布,锅底积着厚厚的油垢。她记得翻遍厨房时,连口正经的炒锅都没有,只有几个泡面碗堆在水槽里。原主大概是把“懒”字刻进了基因,宁愿顿顿吃泡面,也不愿多洗个锅。
端着锅走出厨房时,男孩忽然上前一步,细瘦的手臂伸过来:“姐姐,我帮你端。”
“不用。”苏虞侧身避开,锅底的热气烤得她手腕发烫,“你手劲不够。”
她瞥了眼他凸起的腕骨,那骨头硌得皮肤发紧,看着就像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她可不想刚摆脱饿肚子的危机,就又要处理烫伤——医药费比泡面贵多了。
餐桌是折叠式的塑料桌,四条腿都用胶带缠着。
苏虞把锅放在中央,翻出两双一次性筷子——原主连正经碗筷都懒得买。撕开筷套时,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薄薄的一层,像片风干的叶子。
“啧。”她低声叹了口气。
对面的男孩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却牢牢盯着锅里的面。奶白的汤汁还在咕嘟冒泡,金黄的蛋块浮在面上,面条裹着汤汁泛着油光。苏虞分面时,他的鼻尖微微动了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吃。”苏虞把碗推过去,自己先夹了筷子面条。热汤滑过喉咙时,饿得发紧的胃终于舒展了些。她埋头吃了几口,才发现对面的人迟迟没动。
抬眼望去,男孩正托着腮看她,黑黢黢的眼睛里映着灯光,像盛着两汪泉水。热气氤氲在他眉眼间,把精致的轮廓熨得柔和,那模样让苏虞猛地一怔——太像了!
——像她养过的那只黑背犬,刚捡回来时也是这样,蹲在门口不吵不闹,就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看得人心头发软。
“看什么?”苏虞放下筷子,指尖敲了敲碗边。
男孩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看碗,耳根却悄悄红了:“姐姐……面很香。”
“你叫什么名字?”苏虞忽然问。
“江遇。”男孩抬起头,嘴角沾着汤汁,却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江河的江,遇见的遇。”
苏虞“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看着他满足的吃面的样子,苏虞忽然想起刚才在巷口,那些小孩朝他扔石子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缩着。这孩子太乖了,乖得让人心头发堵。
“你家大人呢?”话一出口,苏虞就后悔了。
江遇吃面的动作顿住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光。他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蛋,小声说:“妈妈说去买糖,就没回来过。”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冰箱运行的嗡嗡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苏虞看着男孩蜷缩的肩膀,忽然觉得这碗面的热气有些灼人。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被“忙”字挡在所有温情之外,只是她至少还有个房子可以躲,而这个孩子,却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吃完了就走吧。”苏虞站起身,端起空碗走向厨房,“我这里没多余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该这么说,理智告诉她必须这么说。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再添个拖油瓶?
江遇却没动,只是小声说:“姐姐,我可以洗碗。我洗得很干净的,外婆教过我。”
苏虞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大黑第一次学会叼拖鞋时,也是这样摇着尾巴等她夸奖。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麻,又有点痒。
“你洗不干净。”她把碗塞进水槽,声音却没那么冷了,“去客厅待着,别挡道。”
陆星遥“哦”了一声,却没走,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洗碗的动作。
她忽然觉得,养个小孩和养狗,似乎也没那么大区别。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厨房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苏虞擦着碗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回头一看,江遇靠在冰箱上,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苏虞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围裙,轻轻盖在他身上。布料拂过他脸颊时,他动了动,嘴角却悄悄上扬,露出个浅淡的笑意。
灯光下,男孩的睡颜安静而柔软。苏虞看着他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忽然觉得,这空荡的出租屋,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至少,现在有个人,会因为一碗热汤面,而对她露出那样依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