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攥着衣角挪到客厅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顶灯的光落在家徒四壁的空间里,照得折叠餐桌的胶带反光,却让他觉得比外婆那间漏雨的老屋子还要明亮。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沙发是磨毛布料,虽然旧了些,却比他和外婆挤着的木板床柔软;墙角堆着几个没拆封的快递盒,印着看不懂的英文标识;甚至连空气里都没有老屋子那股潮湿的霉味,只有苏虞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厨房残留的面香。
“天堂”这个词太过遥远,他只觉得像攥住了半块融化的糖,甜得让人心慌。
记忆里的外婆总爱把蒲扇缝在手腕上,摇出的风带着艾草味。
夏天的夜晚,他缩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听外婆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老屋子的木窗棂漏进月光,在青砖地上织成碎银。
后来外婆的坟头长出青蒿,妈妈领他住进城中村的隔断间,那屋子小得放不下一张完整的书桌,墙壁渗着水渍,天花板的管道昼夜响着哗啦啦的水声。
妈妈总是匆匆来,丢下几包泡面就走,有次他发高烧,蜷缩在冷硬的床垫上,听见隔壁情侣吵架的声音,突然就想起外婆的蒲扇——至少在老屋子里,他知道蒲扇摇到第三十下,外婆就会把煮好的绿豆汤端过来。
“发什么呆?”
苏虞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刚洗完碗的水汽。她擦手的动作很利落,纸巾在掌心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江遇像被惊飞的麻雀般站起身,后背挺得笔直,直到看见她手里没拿笤帚或木棍,才敢悄悄抬眼。
她的眼睛很亮,像落了冰的湖面,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他想起巷口那只总在雨天缩在屋檐下的黑猫——看着冷淡,爪子却藏着不肯伤人的软肉。
“跟我来。”苏虞推开主卧的门。
江遇的呼吸顿了顿。
房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张米色布艺大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床垫厚得能陷进去半个身子,床头柜上堆着几本翻旧的漫画,书脊贴着“秦泠”的标签。阳光透过飘窗洒在被子上,织出暖融融的绒毛光晕,让他想起外婆晒在竹竿上的棉被,带着太阳的味道。
“你暂时睡这儿。”苏虞踢了踢床尾的收纳箱,“我睡另一边。”
“……啊?”江遇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妈妈的隔断间,他连打地铺都要缩在衣柜和墙缝之间,怎么敢奢望睡上这样软的床?他看见苏虞打开衣柜,里面挂着风格迥异的衣服——左边是oversize的卫衣和校服,右边却挂着几条亮晶晶的吊带裙,像把两个世界强行塞进了同一扇柜门。
“先穿这个。”苏虞翻出一套蓝白校服,领口的校徽绣着“S市一中”。
布料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带着柔顺剂的清香。她递过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江遇的手腕,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在触到布料的瞬间愣住了——这校服比他身上的蓝布褂子柔软太多,甚至还残留着体温般的暖意。
他捏着校服下摆,看苏虞坐在床沿,随手抓了抓头发,几缕碎发翘起来,倒显得没那么冷淡了。她明明和他差不多高,眼神却总带着俯视的意味,像只居高临下的猫,偏偏又愿意分给他半块领地。
“姐姐……”江遇鼓起勇气,在她身边坐下。床垫陷下去一块,他紧张得膝盖都快碰到胸口,“我、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妈妈她……”
苏虞没打断他,只是扯过枕头垫在腰后,听他结结巴巴地讲外婆的坟,讲妈妈留下的空房子,讲巷口小孩扔的石子。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说到外婆的蒲扇时,鼻尖微微发红。
“说完了?”苏虞递给他一杯水。玻璃杯壁凝着水珠,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玻璃传过来。
江遇点点头,攥着水杯的手却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巷子口的风太凉,妈妈的房子太暗,只有这里,有热汤面,有软和的床,还有……愿意听他说话的人。
“知道了。”苏虞站起身,推开窗帘。月光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银箔,“去洗澡。”
她的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江遇却从“知道了”三个字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像外婆当年收留那只断腿的流浪狗时,也是这样皱着眉说“知道了”,然后偷偷在狗食里拌上熟鸡蛋。
浴室里的瓷砖是冷白色的,贴着卡通贴纸,和苏虞的气质格格不入。
江遇盯着热水器上复杂的按钮,像在看什么外星装置。
外婆家只有井水,夏天舀起来直接冲凉,冬天要烧一大锅水兑着用。
他学着苏虞的样子按了开关,热水突然从花洒里喷涌而出,烫得他猛地缩回手,花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流溅得满墙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去捡,却被滑腻的地砖晃得趔趄,浑身都被浇透了。校服泡在水里,像团沉下去的云。
苏虞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他蹲在地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在锁骨上,眼眶红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她没说话,弯腰捡起花洒,关掉热水阀,水流骤然停止,只剩下江遇压抑的抽气声。
“你道什么歉?”苏虞把干毛巾丢在他头上,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没用过热水器?”
江遇摇摇头,毛巾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他看见苏虞蹲下来,指尖在控制面板上点了点,水温慢慢降到适宜的温度,花洒重新喷出柔和的水流。她的动作很熟练,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却有层薄茧,不像养尊处优的女孩子。
“看好了,这个是调水温的。”苏虞握住他的手,按在旋钮上,“向左转凉,向右转热。”
她的手很凉,却很稳。
江遇能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比刚才在客厅时更清晰,像雨后的青石板,带着干净的潮湿感。他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她松开手,才敢小声说:“我、我记住了。”
“嗯。”苏虞站起身,踢开脚边的湿校服,“换的衣服在架子上,洗完把地拖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浴室的水汽。江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灰,只有眼睛亮得吓人。他想起苏虞握他手时的温度,想起她没骂他笨,想起她把半张床让给他……
热水冲在身上,暖意从皮肤渗进骨头里。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洗澡可以这么舒服,原来有人会耐心教他用热水器,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收留他这个“拖油瓶”。
他不知道苏虞为什么对他好,就像不知道星星为什么会亮。但他知道,从今晚起,他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有了一个愿意分给他半块屋檐的人。
而此刻在门外,苏虞靠在墙上,听着浴室里渐渐平稳的水流声,轻轻叹了口气。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依旧瘪得可怜。明天得想办法弄点钱,总不能让小孩一直穿她的旧校服。
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看着影子,忽然想起江遇说外婆坟头的青蒿,想起他提到蒲扇时发红的眼眶。
“真是麻烦。”她低声咕哝,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