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1995年6月14日

女孩雪白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泪痕交错的小脸上，如同破碎的细瓷人偶。那双好看的棕色眼眸，此刻盛满的全是惊惶无措的泪水，正汹涌滚落。

身上原本精致漂亮的小裙子被撕扯得歪斜凌乱，小小的身体徒劳地踢蹬着、扭动着，像只落进网中的雏鸟，声嘶力竭地哭喊：“不要！我不要走！哥哥救——”

后面的话骤然断裂，被一双无情的粗壮手臂更紧地箍住，硬生生抱离了地面。那小小的身影在绝望的挣扎中迅速模糊远去，最终被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彻底吞没，只余下稚嫩而破碎的回音，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丝丝消散。

男孩的身体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猛地绷紧前倾，几乎要弹射出去。那双死死盯着妹妹消失的铁门的眼睛里，翻滚着少年人特有的、近乎暴烈的愤怒与撕心裂肺的痛苦。

喉咙深处压抑着低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而，那积蓄了全身力量的前冲之势，却在一瞬间被他用尽所有意志力死死钉在原地。

双脚如同焊进了冰冷的地砖里，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紧攥到指节青白、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绝望。

他知道，冲过去不仅救不了妹妹，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这残酷的认知像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

父亲僵立如石雕，面色灰败，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骨节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扇门，目光死死锁在地面某处虚无的点上，承受着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剧痛。那是一种成年男人沉默的、山崩地裂般的绝望。

母亲再也支撑不住，伸出手臂，将那僵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少年用力拉向自己，以一种寻求支撑也给予支撑的姿态，紧紧环住他的腰背。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少年胸前的衣襟。她压抑的呜咽声闷在布料里，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抖动。

少年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汹涌的泪水最终还是冲垮了少年的堤坝，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回抓住了母亲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那扇紧闭的铁门，像一道森冷的断头铡，斩断了血脉相连的温暖，只留下门内这令人窒息的、为了渺茫生机而献祭骨肉的绝望。

少年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只从紧咬的齿缝间，泄出一丝破碎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哀鸣。

良久，女人终于稳住了呼吸。

“等到你妹妹足够强大，我们就能重逢了……”

云霓之瞳的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再见了，葵……

————

冰冷的铁壁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希望。狭小的集装箱内部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尘土味，呛得她几乎窒息。

白发小女孩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因无法停歇的抽噎而剧烈颤抖，眼眸在昏暗中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脏兮兮的小脸。

突然，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刺破黑暗：“烦死了！还哭！” 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粗暴地蹲下，一把拽过女孩纤细的手腕。

女孩吓得一抖，哭声瞬间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抽气。

“啪！”

一声清脆而狠厉的拍打声在封闭的铁箱里异常响亮。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女孩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紫眸因瞬间的剧痛和惊吓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那只小小的、白皙的手掌上迅速浮现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钻心的疼痛让她浑身都僵住了，连抽泣都停滞了一瞬，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呃…”的、被掐断般的短促气音。

女人甩开她的手，声音冰冷又带着威胁：“再哭一声，就把你手脚都绑起来，扔到最黑的角落去！” 说完，她站起身，阴影再次笼罩住女孩。

女孩死死咬住下嘴唇，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被打的手心又痛又麻，这突如其来的、直接的暴力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哭喊的勇气。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汹涌流淌，却再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能在喉咙深处压抑成绝望的呜咽，混着铁锈味和尘土的气息，在冰冷黑暗的囚笼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集装箱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合拢，最后的光线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掌心那灼烧般的疼痛。

引擎低沉的轰鸣勉强盖不住车头方向飘来的、带着烟味和市侩气的交谈。一个粗嘎的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响起，像砂纸刮过铁皮：

“啧，你说这家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上赶着给钱，求着我们把自家亲闺女送给别人养？图啥？” 他啐了一口，声音里满是无法理解。

另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事不关己的凉薄：“管他呢！有钱拿不就行了？操那闲心！反正那小模样长得还行，跟个洋娃娃似的，应该不难出手。”

“随便找个地儿？” 粗嘎声音的主人似乎哼了一声，带着点老江湖的精明，“那可不成！你没瞅见那一头扎眼的白毛？跟雪似的！这要是卖到那些个穷乡僻壤、犄角旮旯的封建地界儿去，你猜怎么着？那些愚昧玩意儿，指不定把这当什么‘妖邪’、‘不祥’的征兆！就怕晚点出什么事了还讹上咱们。”

油滑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被点醒了：“哎哟，是这么个理儿！还是老哥你想得周全。那……咱们得往那有钱的、洋气点的地方瞄？或者……找那种专门喜欢稀奇玩意儿的有钱人？总得把这‘白毛’的‘特色’卖上个好价钱，不能赔本！”

“对头！找大户人家，或者干脆找洋人！那些人不信邪，说不定还觉得稀罕呢！行了，少废话，赶紧开，天黑前得找好下家！” 粗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结束了对话。引擎声陡然加大，卡车猛地一颠，开始加速。

冰冷的铁壁将这充满算计的对话一字不漏地、扭曲地传了进来，像毒蛇一样钻进小女孩的耳朵。

那些陌生的、冰冷的词语——“卖了”、“打发”、“白毛”、“妖邪”、“不祥”、“找下家”——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在她刚刚遭受过暴力、尚且懵懂的心上。

她听不懂全部，但“卖”和“不要她”的意思像针一样刺穿了本就脆弱的神经。“白毛”……他们是在说她吗？说她像妖怪？会被咒死？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手掌心的剧痛更让她窒息。

棕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睁大，泪水无声地奔涌，却死死咬住早已伤痕累累的下唇，不敢泄露一丝呜咽——那个女人的威胁和掌心的灼痛感还清晰无比。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更紧，恨不得消失在冰冷的铁皮里。

小小的手掌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那道刺目的红痕在用力下传来阵阵闷痛，提醒着她此刻的无助和危险。车外两个男人将她视为“货物”的冷酷对话，混合着集装箱里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还有掌心残留的痛楚，构成了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卡车颠簸着，载着她和这沉重的铁笼，朝着未知的、充满冰冷算计的命运疾驰而去。黑暗，无边无际地吞噬了她。

“葵，记住了，无论如何，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真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