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冰冷的刀片,切割着酒店套房内一地狼藉。黎夺睁开眼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下凹陷的枕头上几缕属于裴欲书的冷冽发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情欲与血腥味混合的复杂气息。
她坐起身,赤裸的背上还残留着裴欲书昨夜抓挠的红痕,腰间被踹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目光扫过凌乱的床铺,没有字条,没有信息。裴欲书走得干脆利落,像七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只留下满室灼烧过后的余烬味道。
黎夺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素圈戒指——款式老旧,是她当年在雨天硬塞给裴欲书的那枚。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黎夺伸手拿起戒指,冰凉的金属触感却烫得她指尖一缩。
裴欲书留下了它。
这个认知不知为何,比昨夜所有的撕咬和纠缠都更让她心慌。她宁愿对方把它扔进马桶冲走,或者狠狠砸回她脸上,而不是这样…这样沉默地留下,像一份无声的判决。
手机屏幕亮起,是微信提示音。黎夺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好友验证通过的提示——裴欲书的头像是一片纯黑。黎夺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都有些发颤,迅速点开对话框。
【黎夺】:你走了?腰还疼吗?我买了药…
【黎夺】:戒指…你落下了。
【黎夺】:昨晚…对不起,也谢谢你。我们谈谈?
【黎夺】:裴欲书?在忙吗?
【黎夺】:我知道你早上有会,开完会给我个电话好吗?
【黎夺】:或者,我去你公司楼下等你?还是那家咖啡馆。
消息像石沉大海。对话框里只有黎夺绿色的气泡孤零零地悬着,对面那片纯黑的头像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任何涟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黎夺从最初的焦灼等待,到坐立不安,再到一种冰冷的预感爬上脊椎。她尝试拨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嘟…嘟…嘟…”
冗长的忙音之后,是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再拨。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黎夺不死心,又发了几条信息,从小心翼翼的询问到近乎恳求的“接电话,求你”。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下午,当她再次发送一条“晚上有空吗?我去找你?”时,屏幕上终于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下面跟着一行冰冷的小字: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裴欲书把她拉黑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黎夺。
她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七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面对任何风雨,可以重新走回裴欲书的世界。可对方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拉黑”动作,就轻易地把她重新打回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原形。
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孩子,刚刚抓住一丝虚幻的温暖,转瞬就被更大的冰冷吞没。
……
城市的另一端,裴欲书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她刚结束一个冗长而高压的并购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手机被她调成了静音,屏幕朝下扣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助理端进来一杯黑咖啡,她接过,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不需要看手机,也知道黎夺会发什么。
求和?道歉?解释?
那些廉价的字眼在她看来,和七年前那些虚伪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区别。昨夜失控的沉沦像一场高烧,烧得她理智全无,在黎夺的体温和气息里短暂地迷失了自己。但天亮之后,高烧退去,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
她不会忘记器材室里带着赌约意味的吻,不会忘记毕业晚会后那封冰冷的“分手信”,不会忘记随之而来的、足以将她打入地狱的流言蜚语和冷暴力。
黎夺的“苦衷”?黎夺父亲的威胁?呵…
裴欲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不过是失败者为自己开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她离开后,那些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伤害,难道是她黎夺一句“我不知道”就能轻飘飘抹去的吗?
脚踝处传来细微的凉意。裴欲书低头,那条缀着U盘的银链不知何时被她自己解了下来,此刻正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她昨夜黎夺那番“深情告白”的可笑——存了1331个她的视频?破解了她的二进制密码?多么感人至深的戏码。
裴欲书攥紧了U盘,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刺破她的皮肤。她需要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是黎夺口中的“思念”,还是另一场精心策划的“猎爱游戏”的新素材?她需要绝对的证据,而不是对方施舍般的忏悔。
……
夜幕降临,城中最热闹的Live House之一,“旧时光”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晃的灯光,浓烈的烟酒气味。这里聚集了不少黎夺高中时的旧识,有当年一起混的“狐朋狗友”,也有如今在各行各业混得风生水起的同学。
黎夺坐在角落的卡座里,面前的威士忌已经空了半瓶。她眼神有些涣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那里停留在裴欲书纯黑的头像上,旁边是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周围的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她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烦躁和挫败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哟,黎大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呢?”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端着酒杯凑过来,嬉皮笑脸,“听说你昨晚把裴大学霸带走了?啧啧,七年不见,魅力不减当年啊!怎么样,得手没?那朵高岭之花是不是还跟当年一样…带劲儿?”
周围响起一阵暧昧的哄笑。
黎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让花衬衫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退开。
“行了行了,别惹我们黎总。”一个染着红发的女人,苏让,黎夺高中时最好的闺蜜,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部分内情的人,端着酒杯挤过来,一屁股坐在黎夺身边。她妆容精致,眼神却带着微醺的迷离。
“我们黎总烦着呢。”苏让撞了撞黎夺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酒气,“怎么?裴欲书不理你?拉黑你了?”
她看着黎夺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了然于心,叹了口气,“早跟你说了,当年那事儿,你伤她太深了。你以为你拍拍屁股走了,留个‘为你好’的苦情戏码就完事了?天真!”
黎夺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苦涩:“我…我当时没得选!我爸他…”
“你爸?”苏让嗤笑一声,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并不算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黎夺的神经,“你爸是拿保送威胁你了,可你他妈真以为你走了就万事大吉了?黎夺,你太看得起你爸的‘信用’,也太小看他的狠毒了!”
卡座里的其他人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让显然有些喝高了,情绪有些激动,她凑近黎夺,几乎是咬着牙说:“你以为你走了,裴欲书的保送名额就能保住?你爸转头就把那个名额运作给了副校长的侄子。他根本就没想放过裴欲书。他就是要杀鸡儆猴,让你看看不听话、‘带坏’他宝贝女儿的人是什么下场。”
黎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琥珀色的液体和碎玻璃溅了一地。
周围的喧闹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只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和苏让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话语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你走之后…操,”苏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回忆,“你爸让人在学校里散播谣言,说裴欲书…说她是同性恋,说她为了保送名额勾引老师,说她…说她私生活混乱,甚至,甚至伪造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那些傻逼学生,墙倒众人推。她的课桌被人泼红墨水,写满污言秽语;作业本被撕碎扔进厕所;走在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朝她吐口水。有一次放学,几个混子把她堵在体育馆后面的巷子里…要不是我正好路过…”苏让说不下去了,猛地灌了一口酒,眼圈发红。
“冷暴力?那特么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苏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黎夺,你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一声不吭,就死扛着。成绩反而冲到了年级第一,硬生生在高考里考出了个状元。可她越是这样,那些垃圾就越是疯狂。毕业晚会那天晚上…你猜她为什么用烟头烫自己?因为那些人渣在她背上用颜料写了‘贱货’…她洗不掉,只能用更痛的方式盖掉!”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黎夺的心上。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原来她所谓的牺牲和“保护”,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她的离开非但没有成为裴欲书的护身符,反而成了她父亲肆无忌惮挥舞屠刀的信号。是她…是她亲手把裴欲书推向了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才是裴欲书所有苦难的根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黎夺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洗手间,推开挡路的人,扑到冰冷的盥洗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无人色、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曾经自以为深情的眼睛,此刻只觉得无比恶心和丑陋。
七年…整整七年。
她在异国他乡靠着那点自以为是的思念和愧疚支撑,想象着裴欲书也许过得很好,也许已经淡忘了过去。她像个愚蠢的殉道者,怀抱着一个虚幻的“为她好”的信念。
而裴欲书呢。她在那片由她黎夺亲手(哪怕是无意)点燃的炼狱里,独自承受着焚身蚀骨的痛苦和污蔑,用一道道自残的疤痕记录着绝望,在废墟里浴火重生,铸就了如今这副冰冷坚硬、生人勿近的盔甲。
裴欲书拉黑她…嫌她烦…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仁慈的惩罚。
黎夺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痛苦和悔恨。水流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撑着盥洗台,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了,裴欲书锁骨下那串“ERROR 37”的真正含义。那不仅仅是一个误差代码。那是裴欲书用血泪刻下的,对她黎夺整个存在、以及那段被谎言和背叛包裹的所谓“初恋”的终极审判。
一个永远无法被修正的错误。
一段早已被彻底焚毁的过往。
黎夺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充满了自嘲和悲凉。原来她拼命想挽回的,早在七年前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她自己亲手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