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九在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站一条暗红色的河边。
河水粘稠如血,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河底伸出,抓挠着虚无的空气。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嚎,像是千万个亡魂在同时受刑。
“这就是地府?”他冷笑一声,抬脚踢开一只试图抓住他衣角的鬼手,“装神弄鬼。”
“沈仙师好大的脾气。”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沈九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那人面容俊美,眉间一点朱砂,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手里把玩着一串漆黑的念珠。
“你是谁?”沈九眯起眼。
“在下地府判官,负责接引亡魂。”男子微微颔首,“沈仙师阳寿已尽,该入轮回了。”
沈九嗤笑:“轮回?我这样的人,还能入轮回?”
判官笑而不语,只是抬手一挥。河面上突然浮现出无数画面,像是走马灯一般闪过沈九的一生——
清静峰的雪,戒尺下的血,水牢里的铁链……最后定格在洛冰河那张扭曲的脸,和他胸口插着的那柄断剑。
“沈仙师觉得,自己该入哪一道?”判官轻声问。
沈九盯着那些画面,眼神阴冷:“我杀过人,也害过人,但我不后悔。”他抬眼,直视判官,“地狱也好,畜生道也罢,随你们的便。”
判官摇头:“沈仙师误会了,地府审判,不问善恶,只问因果。”
沈九被带进一座漆黑的大殿。
殿上高坐着十位阎罗,面容肃穆。其中一位翻动着手中的生死簿,缓缓开口:
“沈清秋,生前为苍穹山清静峰峰主,因残害弟子、勾结魔修,最终死于水牢之中。按律当入刀山地狱,受百年穿心之刑。”
沈九冷笑:“勾结魔修?我何时——”
“沈仙师,”判官打断他,“您推洛冰河入无间深渊时,可曾想过他会成魔?”
沈九一滞。
“您恨他,不是因为他的资质比你强,不是他在最好的年龄拜入了仙门。,”判官轻声说,“而是因为您怕他。”
沈九猛地抬头:“我怕他?!”
“您怕他有一天会知道,您对他所有的折磨,不过是怕自己心软。”
沈九的脸色瞬间苍白。
判官抬手,忘川水再次翻涌,浮现出沈九从未想过会被人发现的画面——
他看着年幼的洛冰河跪在雪地里练剑,手指冻得通红,却仍一遍遍重复着他教他的招式。
洛冰河偷偷把省下的糕点包在帕子里,放在他的书案上,却被他当着他的面扔进了火盆。
洛冰河被其他弟子欺负时,他自己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却在夜里独自去药堂取了伤药,悄悄放在洛冰河的房门口。
沈九死死盯着那些画面,手指攥得发白:“这些……这些算什么?!”
判官叹息:“沈仙师,您恨他,可您也曾心软过。”
沈九猛地挥袖,打散了水中的幻象:“荒谬!”
阎罗王沉声开口:“沈清秋,你罪孽深重,但地府念你曾有一念之善,给你两个选择。”
“一,入刀山地狱,受刑百年,再入轮回。”
“二,留在地府,做一介鬼差,赎清罪孽。”
沈九沉默良久,忽然笑了:“我选第三个。”
“什么?”
“我不入轮回,也不做鬼差。”他抬眼,眼中是决绝的冷意,“我要魂飞魄散。”
大殿上一片死寂。
判官皱眉:“沈仙师,魂飞魄散,便是永世不得超生。”
沈九嗤笑:“那又如何?我这一生,早就活够了。”
沈九站在奈何桥边,看着判官手中的散魂灯。
“最后问您一次,”判官轻声道,“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沈九望向忘川,河水倒映出他苍白的面容。许久,他低声道:
“告诉那小畜生……”
顿了顿,他又冷笑一声:“算了,他不需要知道。”
判官点头,抬手点燃了散魂灯。
火光吞噬沈九魂魄的瞬间,地府的风突然停了。
百年后,洛冰河站在地府入口,周身魔气翻涌,震得黄泉路两侧的彼岸花纷纷凋零。
“魔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判官现身,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在哪?”洛冰河的声音冷得刺骨。
判官叹息:“您来晚了。”
“什么意思?”
“沈仙师百年前就已选择魂飞魄散,如今三界之中,再无他的痕迹。”
洛冰河瞳孔骤缩,魔气不受控制地爆发,整个地府都在震颤。
“不可能!”他一把掐住判官的喉咙,“他怎么可能——”
判官不慌不忙地抬手,忘川水浮现出最后的画面——沈九站在散魂灯前,神色冷漠,却在火光燃起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最后说……”判官轻声道,“‘告诉洛冰河……算了,他不需要知道。’”
洛冰河的手缓缓松开。
他盯着那消散的画面,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是泣血。
“师尊,您连恨都不肯留给我……”
洛冰河离开地府时,带走了忘川的一捧水。
水中映不出人影,就像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沈清秋。
如果沈九选择了第二条路会发生什么:
沈九冷笑一声,苍白的手指抚过腰间断剑的裂痕:"我选第二条路。"
"永世为鬼差?"判官眉间朱砂微闪,"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这人间..."沈九望向忘川对岸,那里隐约可见清静峰的轮廓,"本就不值得我回头。"
孟婆的汤鼎冒着滚滚青烟,千百个魂魄排着蜿蜒的长队。沈九径直走到最前方,在众鬼差惊诧的目光中夺过青瓷碗。
"你确定要喝?"孟婆浑浊的眼珠盯着他,"喝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恨的、痛的、悔的...就都与你无关了。"
沈九看着碗中倒映的自己——那张曾经清俊的面容如今布满阴霾,眼底沉淀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水牢里那双染血的手,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师尊"。
"啪!"
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汤药入喉的刹那,前尘往事如烟消散。最后闪过的,是清静峰上纷纷扬扬的大雪,和一个跪在雪地里练剑的少年背影。
地府百年,对亡魂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新任勾魂使沈溟很快以手段狠厉著称。他总是一袭黑衣,腰间缚魂索泛着冷光,所到之处恶鬼退散。这日,他独坐在三生石旁休憩,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腕骨。
"大人可是在找什么?"新来的小鬼差战战兢兢地问道。
沈溟收回手,眉头微皱:"无事。"
远处突然传来剧烈的震荡,整个地府都在摇晃。小鬼差吓得跌坐在地:"又、又是那位魔尊..."
洛冰河的心魔剑劈开黄泉路时,沈溟正在孽镜台前整理卷宗。玄铁战靴踏碎满地黄泉花的声响由远及近,他头也不抬地甩出缚魂索:"轮回道在东南方。"
锁链突然绷紧。沈溟抬眼,正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眸。那双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痛苦、愤怒、疯狂、期待...最后都化作了不敢置信。
"师...尊?"洛冰河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沈溟面无表情地拽回索链:"阁下认错人了。"
洛冰河突然暴起,魔气震碎方圆十里的灯烛。他一把扯开沈溟的衣襟,本该满是鞭痕的胸膛如今光洁如新,连心口那道最深的剑伤都消失无踪。
"你的伤呢?"洛冰河掐着他脖子的手不停发抖,"那些我亲手留下的...痕迹呢?"
判官楚琰的声音自雾中传来:"他饮了孟婆汤,前尘尽忘。"
洛冰河踉跄后退,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陈旧的戒尺——尺身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和细微的裂痕。
"这个呢?"他将戒尺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当年就是用这个打断我的腿!可还记得?"
沈溟低头看了一眼,平静道:"不认得。"
洛冰河离开时,背影佝偻得像个垂暮老人。沈溟站在忘川畔,看着血色的河水奔流不息。
一片彼岸花瓣飘落掌心,上面沾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不知是忘川的水汽,还是谁的眼泪。
他抬手,任风吹散花瓣,转身走向孽镜台。镜中映出千百个亡魂的面容,却没有一个是他想见的。
——本就没有想见的。
沈溟按剑而立,夜风吹起他的衣袍。远处,洛冰河带走的戒尺上,那道浅浅的裂痕终于彻底断开,化作齑粉消散在黄泉路上。
地府的天空永远灰暗,没有日月更替。沈溟独自走在收魂的路上,缚魂索在腰间轻轻晃动。偶尔,他会停下脚步,望着某个方向出神。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永不停歇的阴风,和永开不败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