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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录扣(下)

落叶竹

次日的清晨

洛冰河踹开刑室的大门时,沈九的衣摆还在滴着混血的水。玄铁链在地面拖出蜿蜒血痕,如同他们纠缠半生的宿命。魔尊将人摔在暖玉榻上,鎏金烛台被撞翻,烛泪混着沈九袖口渗出的血,在锦缎上烫出一个个暗红的窟窿。

"装死?"洛冰河掐着他下巴迫他抬头,却摸到满手粘腻冷汗。沈九的瞳孔已经涣散,嘴角却还挂着那抹让他恨极了的讥笑。魔尊突然暴怒地撕开他前襟,九幽冥火在掌心燃起,洛冰河却僵在了原地。火光映照下,沈九肋骨间新伤叠着旧伤,最狰狞的那道鞭痕还渗着血珠,正是三日前他亲手抽的。那时沈九咳着血笑问:"小畜生...你开心吗?...你恨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那是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哦,洛冰河他想起来了。他让他"闭嘴!"

 如今的洛冰河抱着奄奄一息沈九,灵力混着魔气灌入心脉。可沈九的身体像漏了的陶瓮,再精纯的修为灌进去都从那些陈年暗伤里漏个干净。洛冰河突然发现掌下的胸膛瘦得可怕,隔着皮肤都能摸到肋骨的形状。

记忆猝不及防地刺来——十五岁那年他发高热,昏沉中有人把他从柴房抱到内室。那人身上带着清冷竹香,替他擦汗的手指骨节分明,腕骨硌得他脸颊生疼。

"药呢?!"洛冰河扭头咆哮,吓得端着玉碗的侍女摔碎了药盏。魔尊赤红着眼掐诀,整座药阁的灵丹浮空而来,却在触及沈九唇畔时被偏头躲开。黑褐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在雪白中衣上晕开刺目的痕。

沈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血块溅在洛冰河玄色衣襟上。魔尊下意识去擦,却把血迹抹得更开,就像当年沈九给他上药时,总嫌他乱动把伤口弄得一团糟。

"你故意的..."洛冰河声音发颤,指尖凝起治愈青光却不知该往哪落。沈九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新伤叠旧伤,最深的几处都能看见白骨。魔尊突然发现,这些伤痕全是他熟悉的——鞭伤是上月初七的寒铁鞭,灼痕是半月前的九幽火,连腕骨碎裂的角度都和去年锁仙链的拷问一模一样。

铜镜突然炸裂。洛冰河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脸,终于明白沈九为何总在笑。这具残破身躯早被做成活生生的刑典,记录着他这些年所有暴行。

"尊上不如...把无间深渊...再来一遍?"沈九气音里带着笑,染血的睫毛颤得像垂死蝴蝶。洛冰河如遭雷击,那日他将沈九吊在深渊之上,逼他亲口承认后悔。可沈九只是笑,笑着看他发狂,笑着被他捅穿肩胛,最后笑着坠入万丈深渊。

魔尊突然发狠般将人搂进怀里,灵力不要钱似的往他体内灌。可沈九的呼吸还是越来越弱,冰冷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什么——半枚染血的平安扣从指缝漏出,正是当年被沈九亲手摔碎的那枚。

"沈清秋!"洛冰河声音哑得不成调,"你留着这个...你明明..."话卡在喉咙里,变成野兽般的呜咽。他忽然想起每次用刑到深夜,想起沈九宁肯咬烂嘴唇也不肯求饶,却在他魔气暴走时下意识伸手...

窗外血月突然大亮,照得沈九面容如同白瓷。洛冰河慌乱地去捂他心口,却摸到一片冰冷。魔尊浑身发抖地俯身,在逐渐僵硬的唇角落下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师尊...你看看我..."

沈九最后的目光落在虚空,唇角还凝着那抹讥诮的笑。就像很多年前,少年洛冰河捧着汤药跪在雪地里时,站在廊下的沈峰主也是这样笑着,袖中的手却攥出了血。

沈九死在早晨的冬至。

洛冰河抱着逐渐冰冷的尸体,将魔宫所有暖玉都堆在榻上。"您恨我就这么难吗?"他贴着沈九的额头喃喃,"连件恨的证物...都要偷偷留着..."

窗外大雪纷飞,像极了很多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捡碎玉的那个黄昏。那时候沈九站在廊下看,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却到底没说出那句"滚进来"。

魔尊突然暴起砸了满室珍宝。他掐着尸体的肩膀嘶吼:"说话啊!说您恨我!说您——"

一片寂静。

最后他瘫坐在废墟里,把脸埋进沈九的颈窝。原来人死了,连血都是冷的。

魔宫的红雨下了整整七日。

洛冰河抱着沈九的尸体坐在暖玉榻上,鎏金烛台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像头困兽。沈九的头发已经干了,泛着枯草般的灰白,洛冰河固执地一遍遍用象牙梳梳理,却总有几缕从梳齿间滑落。

"尊上..."侍女跪在珠帘外颤抖,"药王谷的人到了。"

洛冰河没抬头,手指描摹着沈九凹陷的颧骨。曾经清冷如竹的沈仙师现在轻得像片枯叶,裹在锦绣华服里仿佛随时会消散。魔尊突然发现沈九左手指甲缺了一块——是上个月用刑时他亲手拔的,当时沈九把嘴唇咬得稀烂也没吭声。

"让他们滚进来。"

珠帘哗啦作响,老药王硬闯进来。看到榻上情景时,老人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药箱:"魔尊,人死不能..."

"他没死!"洛冰河突然暴起,心魔剑煞气将整面玉屏风炸成齑粉,"只是...只是睡着了..."声音渐低,他俯身把耳朵贴在沈九胸前,仿佛这样就能听见早已停止的心跳。

老药王叹息着取出金针。针尖刚触到沈九眉心,洛冰河就掐住了他咽喉:"别碰他!"魔尊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疯狂,"你们都想害他...都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金针落地发出清脆声响。老药王被甩到墙角,咳着血苦笑:"尊上若真在乎沈仙师,当年为何要..."

话未说完,一道魔气直接洞穿了他肩胛。洛冰河像护食的野兽般挡在榻前,长发无风自动:"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得可怕,"他把我推下无间深渊时...他用剑差点捅穿我心脏时..."魔尊突然哽住,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我只是...想让他也尝尝这种痛..."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沈九青白的脸。洛冰河突然慌乱地去捂他的耳朵:"师尊别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尽管那具身体早已感觉不到雷鸣。

雨声中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洛冰河猛地转头,看到岳清源被铁索贯穿肩骨,踉跄着跪在殿外。苍穹派掌门浑身是血,眼睛却死死盯着榻上的人影:"小九..."

魔尊瞳孔骤缩。沈九生前最后那句"畜生"就是为了这个人。嫉妒的毒火瞬间烧尽理智,他抬手就要催动岳清源体内的噬心蛊——

"他临终前..."岳清源突然说,"可曾提起我?"

洛冰河的手僵在半空。记忆里沈九咳着血笑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那双总是盛满讥诮的眼睛最后望向虚空,嘴唇蠕动说了什么...是"七哥"还是"去死"?他突然不确定了。

"他恨你。"洛冰河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说...为什么要抛弃他。"

岳清源突然笑了。这个总是温润如玉的掌门笑得浑身发抖,铁链哗啦作响:"洛冰河...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魔尊暴怒地掐诀,岳清源立刻痛苦地蜷缩起来。可男人仍在笑,边笑边咳血:"那年...你被魔气反噬...是小九用本命剑替你疏导...他修为倒退...却不准我告诉你..."

洛冰河如遭雷击。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玉壶。琼浆洒在沈九衣襟上,晕开一片暗红,像极了那年无间深渊边,沈九被他刺穿肩膀时洇开的血。

"你胡说!"魔尊嘶吼着召出心魔剑,"他明明...他亲口说我是肮脏的魔族孽种..."剑尖抵在岳清源咽喉,却抖得厉害。

岳清源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半块焦黑的玉佩,与沈九手中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平安扣。"清静峰大火那夜...他闯进火场就为找这个..."掌门喘息着,"你送的...是不是?"

洛冰河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偷偷把雕了整月的平安扣放在师尊案头。第二天就看见碎片散在台阶下,沈九冷笑着说"脏东西也配放我桌上"。少年跪在雪地里捡碎片时,指尖被割得鲜血淋漓。

心魔剑当啷落地。洛冰河跪在榻边,颤抖着掰开沈九紧握的手。那半枚染血的平安扣静静躺在掌心,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圆润光滑。

"为什么..."魔尊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指尖上,声音支离破碎,"你明明...恨我的..."

殿外红雨渐歇,一缕月光穿透云层,照在沈九唇边凝固的讥笑上。洛冰河突然发现那笑容很温柔,温柔得像很多年前他发高热时,有人用冰冷的手帕轻抚他滚烫的额头。

"尊上!"魔将惊慌来报,"药王谷的人盗走了...盗走了沈仙师的..."

洛冰河猛地抬头,看到老药王抱着水晶匣冲向传送阵。匣中隐约可见一缕残魂——是锁魂灯!魔尊瞬间明白过来,沈九的魂魄竟还未散!

他化作黑雾疾追而去,却在触及传送阵光芒时被狠狠弹开。岳清源燃烧精血结成的屏障将整座大殿笼罩,掌门七窍流血却笑得释然:"洛冰河...你永远...留不住他..."

"不——!"魔尊的咆哮震碎了所有琉璃窗。他疯狂攻击屏障,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水晶匣的光芒越来越弱,最后"啪"地熄灭。

洛冰河跪在废墟里,看着掌心那半枚平安扣。月光下,内侧刻着的小字清晰可见——"愿师尊岁岁平安"。而沈九那半枚上,是笔迹颤抖的"孽徒冰河"。

魔宫的红雨终于停了。

洛冰河在魔宫的废墟里坐了三天三夜。

红雨停歇后,天空依旧阴沉,仿佛连日月都不愿再眷顾这座囚禁了沈九半生的牢笼。魔尊的衣袍浸透了血与雨,长发散乱,赤红的眼瞳里翻涌着近乎癫狂的痛楚。

他死死攥着那两半平安扣,尖锐的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师尊……"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是被砂石磨过喉咙,"你赢了。"

沈九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没有魂魄残留,没有转世可能,连最后一点残魂都被药王谷的人带走,消失在传送阵的光芒里。洛冰河试过所有方法——搜魂术、招魂幡、甚至以血为祭的禁术——可天地间再也没有一丝沈九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沈九生前最后那句话:"……杀了我。"

原来那不是求死,而是解脱。

沈九早就知道,对洛冰河来说,最残忍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活着——活着承受永无止境的悔恨,活着明白自己亲手毁掉了唯一在乎的人。

魔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像是哭。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那座曾经囚禁沈九的金丝笼。笼柱上的灵藤早已枯萎,银铃散落一地,像极了当年清静峰的雪,寂静无声。

洛冰河弯腰捡起一枚铃铛,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咒文。这是他用雪山寒铁打造的,本意是让沈九每动一下都痛不欲生。可现在,铃铛不会再响了,就像沈九再也不会对他冷笑、讥讽,或是……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尊上。"一名魔将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岳清源……逃了。"

洛冰河没有反应。

他不在乎了。

岳清源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沈九再也不会因为这个人而对他流露出愤怒或痛苦。沈九死了,连带着洛冰河所有的恨意、执念,以及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扭曲的眷恋,一起葬进了永夜。

魔尊缓缓抬手,掌心燃起漆黑的魔焰。

整座魔宫开始崩塌,金丝笼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灰烬。洛冰河站在废墟中央,看着火焰吞噬一切,就像当年沈九亲手烧掉他送的绣样一样决绝。

"沈九……"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人再看他一眼。

可是没有人回答。

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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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篇番外,一篇甜的,一篇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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