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茶烟

璃月港的午后暑气蒸腾，连码头的海浪都倦怠地卷着泛白的沫子。唯有绯云坡后巷那家只挂半片竹帘的“歇脚茶棚”，尚存一丝穿堂风。几张油腻矮桌旁，赤膊的搬运工仰头灌下浑浊的粗茶，后颈汗珠滚落地面砸出微小的深斑。角落靠墙的破桌上，两杯凉透的香片一丝未动，浮着几粒没来得及沉底的茶梗。

重云额角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体挺得笔直如尺。他双手按在膝盖上，指尖下意识揪住衣料，视线死死粘在对面的行秋脸上，冰蓝色的瞳孔里燃着被戏耍后又强行压制的薄怒：“……你从七岁开始，就故意在我打坐调息时往我颈窝里丢凉透的杏仁糖壳！”

行秋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去并不存在的浮沫。少年一身天水碧的丝质长衫，袖口绣着流云暗纹，在这嘈杂油腻的环境里像片误入灰墙的琉璃。他笑得眼睛微弯，只从碗盖后露出一线狡黠的眸光：“凉凉的，醒神呀。不然你如何撑得住那古华心法的‘凝神抱元’？”

“醒神？”重云声线微微拔高，差点破了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稳气息，右手却下意识摸了下后颈——仿佛那早已成年的皮肤下还残留着被凉硬糖壳膈出一串激灵的诡异触感。“那你十一岁那年！非说我被‘极阴之地’的怨灵缠身——骗我吞你那个‘九阳破秽丸’！结果害我流了三天鼻血！”

行秋终于放下茶盖，露出无辜的整张脸：“破秽丸用的可都是上等朱砂与雄黄粉，辅以绝云椒椒籽粉末调和。阳气最盛之物祛除阴秽，思路完美无缺。”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语气循循善诱，“只是…需按方子分量服用。少时阳气不足，自然无妨。多时……嗯，引火烧身也不算错嘛。” 他唇边的笑意忍都忍不住。

重云的脸颊肌肉绷得更紧。那三天火烧火燎的燥热和止不住的鼻血（甚至被师父怀疑提前修炼了至阳心法差点挨戒尺）记忆犹新！他端起凉茶猛灌一口，冰冷的茶水激得他一颤，总算压下去一点心头火。“那你说！这把‘断浪’又是怎么回事？”他把手伸进布囊，哗啦一下抽出一柄带鞘长剑！长不过小臂，鞘身布满磨损痕迹，古朴暗沉。剑柄末端断茬清晰可见，截面还残留着经年铁锈。

这正是三日前行秋郑重其事委托他，说是在某处“古战场遗迹石缝里发现”、疑似“蒙德古华大剑豪佩剑残骸”，请其用家传符箓净化其中“战场不散戾气”的那柄断剑！

行秋目光扫过断浪剑身，笑意更深：“哦？莫非是净化大业遇到阻滞？”

“不是阻滞！”重云啪地把断剑拍在油腻木桌上，惊得旁边喝茶的工匠溅出一滴黄汤，“是你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三日前你说它是从蒙德无风之地石缝抠出来的！剑锋带冰屑！今天——”重云从怀里摸出一张浸透汗渍的油纸契约，拍在剑旁，“三碗不过港的老板却说这东西是他八年前在西陵礁洞收海货时捞上来的生锈破剑！被你用两斤晒干绝云椒椒买走了！”

油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老板的粗黑指印墨迹斑斑。

茶棚角落安静了半息。

行秋指尖抚过油滑桌面。

噗嗤——

他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肩膀微微颤抖，方才那点琉璃贵气消散无形。“哎呀呀，”行秋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笑得水光潋滟的眼，“此乃谋略，谋略懂不懂？‘冰屑’是我随手洒了点细盐，‘戾气’自然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净化’。你看，”他指尖轻巧点在剑身那几行被重云用符砂强行蚀刻、却明显牵强附会的古华派剑诀上，“你不仅‘净化’了它，还让它凭添三分驱邪气韵……嗯？”他拖长的尾音里满是戏谑。

重云气得想拔剑。剑没出鞘，手背上青筋倒跳了几跳。他盯着那几行因自己深信不疑、竭力用神念灌注而深深刻下的符箓，再抬眼看看行秋那双含笑又明澈如镜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映在眼底的符箓痕迹无比刺眼。一股混合着年少相知的无措和被看穿至深的窘迫猛地冲上脑门！脸颊连同耳根不受控制地腾起火烧云。

“你！”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尖几乎要陷进断浪冰凉的剑鞘里，最后却颓然泄力，把发热的脸颊往旁边一扭，冰蓝发丝垂下来遮住眼角，“……再信你我是冰史莱姆！”

行秋支着下颌，歪头看他这副红脸模样，像欣赏一幅珍贵的小品画。

“好好好，是我错。”他忍着笑，语调放得绵软，像哄孩子，“这把‘断浪’确实不值一提，丢了也罢。” 说着真伸手要去拿。

重云却像被抢骨头的护食小狗，闪电般出手扣住了剑鞘！速度之快带倒了凉茶碗也没察觉。“……我、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刻的符！”

行秋的手悬在半空，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收回：“那就拿着。”他从袖中又摸出一物，只有半掌长，通体赤金，雕刻成两片互相缠绕的梧桐叶状盒钮——正是那青梅树洞里的金叶匣。“不过嘛，” 行秋慢悠悠地用指尖摩挲着金叶上的叶脉，“既然旧账算得差不多了…该看看这个‘正经’委托了吧？”

他把小金匣推到重云面前的油纸契约上，正压在老板粗黑的指印旁：“三碗不过港老孙头的亲笔证言换你跑腿一趟。查查这个。”金叶盒钮在劣茶油光里闪出冷硬微芒。“飞云商会密档里标记过的老物件。出自……劳伦斯家族蒙德府邸旧址废墟下，一个上了死锁的地窖。你那位倒霉的新朋友班尼特，” 行秋抬眼，眸光清亮如刃，“不正是劳伦斯家族分家之后？”

重云怔住，目光从金匣移到行秋脸上——那笑容依旧温煦，眼底却凝着罕见的、属于飞云商会二公子的锐利锋芒。

茶棚外，阳光穿过半片竹帘缝隙，在重云微汗的鬓角和冰冷断浪剑鞘上切割出一道斜长的金线。海港喧嚣和工人吆喝再次模糊。桌上那把刚被证明是“废铁”的断剑、那个来自深渊缠绕的金匣，与行秋口中“劳伦斯家族”的阴影叠印在一起。刚才被戏耍的羞恼被某种更深的寒意悄然覆盖。

他伸手拿起金匣。入手冰冷，绝非寻常金属，盒盖上缠绕的藤蔓纹路雕工古拙却暗藏机窍，绝非蒙德风格。行秋那句‘劳伦斯’轻飘飘钻进耳膜，重云指尖下意识收紧——班尼特那张永远洋溢着热情笑容、却又总缠着倒霉事件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一丝无法言喻的不安，如同海港湿潮水汽，悄然渗入夏日午后的茶烟。

重云正欲追问，茶棚竹帘哗啦一响！

两个头戴破烂斗笠、一身鱼腥味的短打汉子弯腰钻入，目光如钩扫视角落，径直穿过坐满人的矮桌间隙，脚步竟无半分迟滞地落定在两人桌旁。领头者斗笠压得极低，一只粗壮黝黑的手掌拍在油腻桌面上，嘶哑的声音仿佛沾着铁锈：

“有人给钱，请二位喝碗真正的‘茶’。”另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中，两碗浑浊粘稠的、散发着劣质酱香曲味的深褐色液体无声放置——里面浮沉着可疑的深色渣滓。

重云体内修炼日久的驱邪真力瞬间如同被投入热油的冷水！冰寒之力不受控制地于经脉深处咆哮奔涌！

唰！

他手中那把“断浪”残剑，竟在神念激荡下自己出鞘一寸！锈蚀的剑锋在昏幽光线下骤然亮起一道冰纹闪烁的幽蓝冷光！整个油腻茶棚的温度骤然暴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