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坡的夜,被亿万人声与灯火煮沸。
金鳞当空,蜿蜒百丈。机关鱼龙每一片赤金鳞甲都在喷吐星芒,龙睛是两颗熔化的日轮,龙须摆动间倾泻的光瀑点燃了下界无数飘浮的霄灯。这由天权凝光亲自督造的巨物,碾过层云时投下的巍巍光斑,在璃月港铺开的琉璃瓦海与青石长街上流淌。万盏霄灯浮空,像是从沸腾人海表面升腾起的橙红气泡。千帆阁高悬的彩绸翻滚如浪,底下涌动的人潮发出持续的嗡鸣,在夜空中与烟花炸裂声、糖画摊子的铜勺敲击声、三碗不过港跑堂的吆喝声,煮成一锅鼎沸的热油。
行秋挤在琉璃亭外的雕栏边,水色袍袖被挤得紧紧贴住栏杆上凸起的岩鸢浮雕。渊海凝光剑在他背上嗡鸣不止,剑匣正对着长街尽头海灯匠人堆砌的彩楼——那楼阁完全由竹架捆扎、各色半透明布帛与垂穗拼接,如一只栖息在灯潮里的巨形风筝,此时内部亮如白昼。灯影透过薄纱在街面上跳跃,将行秋那张惯常噙着笑意的脸染成变幻的橘红与幽蓝。
“当心点!”重云的声音几乎被声浪拍碎。他冰绡道袍外罩了厚厚的夹棉袄,怀里抱的蓝白纸鸢还是被摩肩接踵的人群不断挤压。纸鸢尖角戳在行秋后背,被他掌心逸出的寒气悄然裹上一层薄霜。“胡堂主把咱俩撂在这儿,自个儿扛着梅花杖去追花糕车……”
行秋抬手往彩楼最顶层指了指。琉璃灯芒穿透纱幔,清晰地照出彩楼最高处外挑的飞檐尖角,一个纤细人影正一手抱着捆巨大的红绸爆竹,一手提留影机,单足点在那颤颤巍巍的悬鱼脊饰上,另一条腿高高抬起,试图将梅花杖尖挑着的冰糖塞进那爆竹的引信筒里。底下人潮似乎没人留意,那点鲜红的冰糖在彩楼投下的光斑里,红得刺眼。
“她嫌彩楼不够高,”行秋语带笑意,“要给‘璃月第一灯’添点烟火气。”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噗哧”声从彩楼根基传来,如同巨兽沉入泥沼的吐息。行秋瞳孔骤缩——不是幻听!彩楼底部那些支撑竹架捆扎处正同时崩裂!无数捆扎竹骨的染红麻绳毒蛇般弹向天空!灯楼的骨架猛然一沉,悬于其外的胡桃一个趔趄,抱着的爆竹筒飞旋坠落!那巨大的筒身不偏不倚,朝下方摩肩接踵的人群直直插下!
“闪——开——!!!”重云嘶吼几乎破音!他猛推了行秋一把,抱紧的蓝白纸鸢脱手砸向人群头顶,自己朝另一侧疯狂冲去——纯阳之体催动的寒意瞬间在道袍下炸开!冰蓝色脉流如地裂奔涌,地面“咔嚓”一片碎响,琉璃青石街面爆开无数尖锐冰刺,如同瞬间在汹涌潮头竖起的一排拒马冰凌!扑向落点的爆竹筒被几根斜指天空的冰柱一撞、一托,竟擦着人们惊惶抬起的头顶斜飞出去,轰然撞在对面万民堂檐下堆叠的巨大蒸笼上!
白雾蒸腾!爆裂声、竹屑飞舞、漫天倾泻的米粉和面皮——重云撑在冰刺中心,脸色煞白如纸。冰峰强行破开人潮撞裂的豁口不过数息,更猛烈的挤压又从四面八方扑来!行秋长剑早已出鞘半寸,幽蓝水息沿着剑柄流淌凝成鞭索,凌空卷住那只即将被踩碎的蓝白纸鸢!水光被拉扯绷得笔直,在灯海里如坠深海蓝洞!他眼底笑意被危机淬成冷铁。
轰隆——!!!
不是爆竹!而是更巨大的、山崩般的岩层撕裂声自吃虎岩方向碾来!整条长街猛然一沉!仿佛脚下海底有巨兽翻身,屋檐悬挂的灯笼疯狂摇摆,光斑在地面狂舞!人们惊叫推搡!混乱中一道裹着咸腥潮气的黑烟突兀冲开人群,直扑行秋后背!那烟雾腥臭如腐鱼内脏,翻腾间竟凝出数道粘稠触须!每条触须尖端都缠着半截锈蚀的铁链,链尾拴着沉船残骸般的、棱角狰狞的兽形岩块!破空声尖啸如鬼哭!
重云只来得及一声惊喊:“漩涡的残渣?!”
行秋旋身!渊海凝光脱鞘如一道裂海的蓝电!剑尖带起的水色螺旋撞上第一根链锚触须!没有金铁交鸣,只有湿布撕裂般令人牙酸的“嗤啦”声响!那包裹岩块的黏稠黑烟被斩中处剧烈挣扎、萎缩!但链锚岩块余势未消,携着暗红雷光朝旁侧轰然砸落!——正对一间悬满泥陶风铃的玩具摊!
铮!
一声清越琴音仿佛自虚空生!一束七彩尘光后发先至!它轻盈绕开尖叫的摊贩孩童,凌空点在沉重岩链七寸!硬逾精铁的岩块猛然一顿,随即如被无形丝线缠绕的木偶,凭空划出一个扭曲的圆弧,“噗”地斜插入行秋身侧地面!没至链柄!地面龟裂蔓延!碎石如同活物般蠕动,顷刻凝聚成三个佝偻的黑鳞怪影!
“留云!理水!护灯!”歌尘浪市真君的清叱在烟尘中破开!她立于万民堂二层雅座凭栏处,掌心悬浮的碧色箜篌琴弦兀自震颤不休!指尖七彩音尘如丝如雨洒入战场!与此同时,琉璃亭瓦顶上空——机关鱼龙下方,两条流云织就的雪白光带骤然垂落,如巨大绳索缚住金鳞巨尾!留云借风真君的清唳几乎撕裂烟尘:“放肆!污秽也敢遮天?!”鹤影直扑下方翻滚扭曲的黑雾核心!
削月筑阳真君双掌拍地!“嗡——!”街心青石板如同苏醒的巨人脊柱节节隆起!石棱瞬间将扑向玩具摊孩子的第二个黑鳞魔物钉穿在岩枪上!
行秋长剑化作一片水色光幕!他借力翻身跃起,避开第三柄裹着海腥毒雾的分水刺,脚尖在钉入地面的链柄上一点,剑锋带起弧光斩向魔物颈后要害!眼角余光扫过彩楼——胡桃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那崩塌的巨影中!更糟糕的是,前方十数丈外,又一道、两道腥臭黑烟如同从下水道汩出的脓血,破开人群,挟裹着更多残破的船锚、锈蚀的齿轮、崩坏的岩块,朝此处卷来!黑雾凝聚成的人影比先前更加高大,周身翻涌的诅咒污秽几乎凝成实质的沥青,在灯下泛着七彩的、令人作呕的油光!
“杀!” “岩神的狗!拿命来!”嘶哑咆哮混合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从污秽中迸发!数道裹着暗雷的沉重船锚撕裂空气!更有一团巨大的、粘稠如软泥的黑影蠕动着膨胀,张开布满螺壳和珊瑚断刺的巨口,对着街边尚未倒塌的一排挂着琉璃花灯的朱漆立柱吞下!
行秋只觉心头狠狠一沉——数量太多了!重云被混乱人潮拖在后面,冰峰瓦解的裂缝正被更多人群挤压填满!仙人被机关鱼龙拖住,歌尘的音尘之雨范围有限!而前方那污秽巨口喷吐的黑风所过之处,琉璃灯盏的光焰瞬间熄灭、花灯竹骨化作焦炭!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山峦崩碎的巨响!
一道暗金的光,从天而降!
它无声地撕裂了喧沸的夜,擦过翻滚机关巨龙的鳞隙,穿过漫天浮动的霄灯火雨。带着一种亘古、沉默、又绝对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污秽漩涡与行秋之间的街面正中。
没有烟尘。
没有冲击波。
像一块投入沸汤的冰,刹那冻结了所有喧嚣与厮杀。
那光凝聚成形的刹那,喧嚣如沸的绯云坡长街骤然失声。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
那道暗金的光柱接天贯地,其形浑圆如玺印,其色沉凝似玄岩熔铸了日魄精髓。它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地插在街心,介于行秋与那翻涌的污秽狂潮之间。灯火万千,人声如沸,但此刻所有光彩、所有声浪都被碾碎、吸收、覆盖——只因这光柱本身便是一切重力的中心,是沉默熔炼出的山岳,是亘古凝定的判决。它笔直坠落的地表甚至没有丝毫裂痕,仿佛它亘古便长在青石血脉里。唯有周围空气被压缩扭曲,肉眼可见地形成环状涡流。
离它最近的四个刚刚凝聚成形的黑鳞怪物最是凄惨。它们甚至来不及将最后一滴粘稠污秽拉成人形轮廓,便被那煌煌威压瞬间凝固。周身蠕动翻腾的诅咒之影如同泼上了无形的凝固剂,刹那板结成丑陋斑驳的礁石;眼眶深处跳跃的暴虐雷火“噗嗤”一声彻底熄灭。像是被山峦盖顶碾碎的陶俑,它们凝固的姿态怪异扭曲:有高举半截断锚的,有张嘴无声嘶吼的,有佝偻着企图钻入地缝的……此刻尽数成了贴在暗金光壁外侧的人形“墨迹”,连最细微的颤抖都被彻底剥夺。更远处,那团吞噬了半片花灯、膨胀如腐坏囊肿的巨型污秽,似有千只无形巨手从内向外狠狠一攥!庞大臃肿的躯体向内坍缩、挤爆!粘稠如沥青的浆汁来不及飞溅,就被暗金光晕吞没、湮灭,没有留下丝毫曾经存在的痕迹。
光柱落地的气浪迟了一刹那才汹涌荡开!行秋早已顺势伏低,水色衣袍被飓风狠狠刮向后方,猎猎作响如战旗。冰峰中央的重云被冲击波推得连退三步,脚下冰面咔嚓龟裂!他强行稳住身形,冻白的指节死死掐住剑柄。喧嚣如沸的长街经历了一瞬绝对的死寂,如同浩大乐章中一个戛然而止的重音休止符。紧接着,无数倒抽冷气的嘶声从四面八方爆开!那是恐惧与敬畏被同时点燃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战栗杂音!琉璃亭、万民堂二楼雅阁的无数窗口挤满了惊骇欲绝的面孔,灯笼在狂风中挣扎,光斑在人潮头顶乱跳。
暗金之柱矗立如山。
光柱缓缓淡去。并非消散,而是那凝练如实质的熔岩暗金之色沉淀、内敛,最终露出其核心本体——一块约莫一人高的、边缘嶙峋如龙牙的暗沉巨岩。
它如同从星海深处坠落的残骸,通体布满熔流冷却后凝成的漆黑纹路,表面流淌着未完全熄灭的、缓慢明灭的暗金脉动。此刻,它正以自身为锚点,在方圆十丈的街面上印下一个无声而庞大的印记——青石地板光滑如镜,所有裂痕皆被抹平,只有玄奥深邃的暗金色纹理从岩石基座下方无声渗开,在大地表面烙下一轮缓缓旋转、覆盖了整个战场的、庄严如封印的岩之环。环内纹路如山川脉络,似有星芒在其中流淌沉浮。无论敌我,但凡踏入此环范围,俱感身负无形山岳,气焰为之所夺。
一道身影,在岩柱顶端凝定。
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暗金沉浮散尽之时,便已立于石柱嵯峨的顶峰。
素灰长袍在残存的气旋中微微拂动,下摆垂顺的线条如同裁下的一片最沉稳的夜色。他足踏巨岩,姿态寻常如立于自家庭阶。甚至未执长枪,只单手负于身后。灯火与人潮的喧嚣重新灌满耳膜,远处机关鱼龙的龙吟、琉璃亭内重新响起的钟乐、行商因惊吓过度打翻酱罐的脆响、孩童后知后觉的哭嚎……连同近处重云急促的喘息、行秋衣袖在风中发出的微澜,都清晰可闻。但这重新恢复的万千声响,却再难撼动这石柱顶端分毫。只因那挺立的身姿本身,便是沉静的绝对坐标。人海是流动的背景,喧哗是漂浮的尘埃。在他身后,是燃烧的璃月港与悬天的金鳞巨龙;在他脚下,是匍匐的大地与凝固的污秽。他那双石珀般的金瞳,没有丝毫情绪流泻,没有看向行秋与重云,也未投向那些如死蝇般被“钉”在光晕边缘、正疯狂嘶哑挣扎的漩涡余孽。目光只平静地扫过下方那尚未倒下的半截彩楼,扫过琉璃瓦檐下惊惶攒动的光影,落在——
对面房脊最高处。一道与周遭混乱灯火格格不入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黑底镶金的华贵斗篷将他整个身形罩在晦暗里,领口繁复的纹饰在烟火明灭中隐约流淌着幽光。兜帽垂得很深,只露出抿成一道冰冷直线的苍白唇线。那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唯有袍袖微动,五指在阴影中缓缓松开。无声无息间,一枚通体漆黑、表面刻着妖异旋转漩涡符文的骨片状法器,碎裂成齑粉,随海风消散。仿佛刚刚所有引爆的污秽与疯狂,皆源自这方寸之物的核心;仿佛这场搅动整个海灯节的腥风血雨,不过是那人指间拨弄的尘埃。
灰袍身影的目光,与那斗篷下未曾显露的视线,隔着喧嚣沸腾的灯海与人潮,于金鳞翻滚的天幕之下,无声相接。
暗岩静矗。
斗篷如夜。
金鳞吞吐的巨影横亘苍穹,亿万漂浮的橙红霄灯如同海底的浮游水母。万籁于此刻沉寂,唯有海风掠过灰袍下摆与斗篷边缘,猎猎有声,恍如金铁低鸣。
“砰!砰砰砰——!”
七彩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再次染透天幕。巨大的牡丹、飞散的流萤、铺满天河的星辰瀑布——海灯节最辉煌的时刻终于降临。烟火在更高处爆裂,映亮了沉默对峙的两人轮廓,也吞噬了被凝固的战场残骸。金色的光斑落在彩楼崩断的竹架、洒在行秋凝霜的剑脊、跳跃在重云鬓角沾着的薄冰、滚过地面上那块沉默如渊的巨岩、泼上高处斗篷人泛着幽光的衣料边缘。
“今日海灯,”凝光不知何时已立于远处群玉阁凭栏前,雍容的声线被千帆阁扩音的风仪机关清晰地播撒向四方,波澜不兴,“璃月无恙,烟火依旧。”她抬起手臂,指向更高远的苍穹。“诸君且看——明年此夜,天上金鳞,必将更胜今日!”灯火映着她从容无懈的面具,唯有拢在广袖深处、把玩着一枚碎裂黑骨法器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
火树银花于穹顶肆意炸裂。巨大烟花的色彩泼在灰袍人肩上,亦如血,如金。也映亮了他石珀色眼瞳深处,那一丝极淡、却又仿佛凝练了千山万岩之重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