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海上雾浓如乳,新月轩揽云阁内却是热浪滚滚。
“咕嘟——咕嘟——”
一尊三尺高的云纹紫砂巨瓮立在八仙桌正中,瓮口蒸腾出浓白茶雾。胡桃踮脚抡着舀海灯草熬煮的碧玉长柄勺,满头是汗地搅动瓮中翻滚的黏稠浆液——那是天衡山新采的七七四十九种雨前茶尖,混了瑶光滩金砂,又兑了行秋从飞云冰窖盗来的八桶玄冰水。茶气裹着冰屑四溅,烫中带寒,闻一口都觉五脏移了位。
“够了!胡堂主!”留云借风真君护着面前七寸玲珑点翠盏(此乃甘雨上周刚呈上的生辰礼),雪白鹤羽被热雾燎得卷边,“此乃品茗,非熬煮孟婆羹!”
歌尘浪市真君稳坐上首,袖中流泻出的七彩音尘化作无形屏障,将扑面而来的茶沫冰珠阻隔于琴音结界外,笑意浅淡:“莫急。钟离先生嘱我照料的旧物,需得‘火里冰淬七日夜’才得真味。”她指尖轻拨,结界微荡,一丝滚烫茶雾竟如活蛇探入,直冲桌心那枚斜插于裂缝、始终静默的岩针金芒!
滋——!
微不可闻的细响!那点黯淡金芒在滚烫茶雾的熏灼下骤然一缩,针体竟渗出极淡一缕青烟,似痛楚,似低吟。原本凝滞如亘古裂痕的桌面缝隙周围,倏然延展出细密如蛛网的金色纹路!
一直冷眼旁观的魈倏然抬头,金瞳锐利如刀锋!
“成了!”歌尘眸底精光一闪,“针锈松动,旧影可窥!”
话音未落!壶中热浪猛地拔高!巨大的云纹紫砂瓮“嗡”地一震!被冰火煎熬的茶汤骤然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漩涡中心,炽白水汽裹挟着尚未融尽的冰粒凌空炸开——
噗!
水雾弥漫!刹那!空中凝结出无数冰晶碎片!
每一枚碎片之中,光影剧烈扭曲、聚散!竟全是陌生景象!
第一枚悬在削月筑山真君鼻尖:苍茫大漠孤烟直,黄沙湮没半截断裂巨刃。刃脊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压住喷涌的黑气,黑气中隐约有千百魔眼闪烁。那手背青筋暴起,却被腐蚀得血肉模糊!一只金线密布的玄色广袖在狂风中猎猎翻滚——虽只一截手臂,削月已豁然起身,眼珠瞪如铜铃:“这蚀骨腐气……是层岩巨渊下埋的那个?!”
第二枚冰晶正巧撞向欲躲开的理水叠山真君:是暗无天日的渊底。那身熟悉的玄色衣袍被撕裂,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涌出粘稠黑血,血滴落处,岩层竟嗤嗤作响,溶出孔洞!那人影单膝跪在污秽之中,周围是无尽扭曲嘶嚎的魔影!理水一把攥住胸前《矿脉考》,指骨发白,失声惊道:“帝君……这……这是旧伤?!”
无数冰晶碎片飞舞!更多残缺旧影炸开在热雾中:
——璃月港暴雨倾盆,云来海巨浪滔天!一道熟悉的身形孤立于吃虎岩顶端,岩枪横扫间海啸倒卷!光芒中其颊侧崩裂一道狰狞血痕,血珠混合雨水洒落!
——绝云间山崩地裂!巨岩咆哮滚落!那身影如流金飞火,瞬间挡在无数惊逃山民之前,以背脊硬撼倾天之石!碎石如雨崩落中,其肩背衣衫尽裂,血肉模糊深陷!
——某处幽深海底洞窟,巨大的漆黑腕足如巨蟒缠绞住流金铠甲,毒刺穿透臂甲,墨绿毒液顺臂蜿蜒滴落……
每一帧血影闪现,都伴随着紫砂巨瓮更剧烈的嗡鸣震荡!
“嘶啦——!”
一道格外粗壮的冰棱光影裂空出现!画面陡转:静谧山谷,月辉如水。竟是不着甲胄、只一袭素衫的帝君侧影!他坐于溪畔青石,正将一柄寒光流泻的短匕,递向身侧——
画面戛然而止!冰棱被一道凌厉水箭“啪”地击碎!
“放肆!”行秋清越之声破开热雾!他不知何时已立于窗前,衣袍鼓荡水光,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寒冽。那击碎冰晶的水箭正是他袖中射出!他目光如电扫过满室愕然的仙人,最后钉在歌尘面上:“浪市真君!搅人旧伤,窥探尘封,这便是仙家‘品茗’之道?”
满室死寂!紫砂瓮的嗡鸣、茶汤的翻滚声,皆被这突兀的质问与漫天即将消散的残破血影冻结。
歌尘浪市真君垂眸,指尖缠绕的七彩音尘缓缓凝固。被击碎的冰棱光影在她流霞般的虹膜上碎裂、倒映,仿佛她眼底也沉浮着千年寒潭的血色碎冰。
“行秋小友此言,”她声音清冷如泉击玉石,却压着深海暗流,“是责我搅动了血池?还是……”她缓缓抬首,目光落向桌心——那枚岩针针尖的金芒,在行秋水息激荡下如被唤醒的火星,不安分地跳跃,竟比先前被茶雾熏灼时更亮了几分!“责我不该,妄图擦亮一根……宁愿裹满尘灰血锈也不肯回炉淬火的……顽铁?”
“老身这把骨头,”角落里一直昏昏欲睡的萍姥姥,浑浊老眼蓦地睁开一线精光,竟穿透茶雾直刺行秋,干枯的唇间挤出带着尘泥气的低语,“在泥塘里滚久了,最晓得——伤疤捂得再紧,脓烂在底下,也要熏臭方圆十里的田鸡。”手中那根油光锃亮的铜烟锅杆,轻轻磕了磕布满老茶垢的紫砂瓮沿。
嗡——!
一声闷响,似心腔震颤。
那枚斜插的岩针,针尖一点孤金猛地剧跳!如被无形之锤重击,却又倔强地将那一点星火,死死地焊在原地。
针尾一道细微得几不可察的裂痕,正在滚烫茶雾与水息交锋的双重激荡下,无声无息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