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轩顶层雅阁「揽云阁」,寻常食客便是踏破金阶也难叩其门。今日却门户半敞,蒸腾水汽中混着松香檀韵飘出。堂倌个个神色端肃,捧肴托盏如奉神龛。无他,席间宾客太过扎眼——
留云借风真君鹤羽曳地,细长玉箸夹起一枚玲珑蟹粉胶冻,那胶冻做得形似「归终机」弹珠,内里还颤巍巍裹着鎏金沙芯。她将冻子悬在半空细品,仿若鉴赏机关枢轴:“咸鲜两分,弹韧八度,此等巧思倒是暗合工造平衡之道……”
“咔嚓!”
对面削月筑山真君一口咬下半截椒盐岩蜥尾,酥脆金鳞混着香辛料碎簌簌跌落彩瓷盘。他化形老叟的喉结滚动:“工造?填肚囊罢了!比不上天衡山那窝新孵的椒盐蛛腿脆生!”油亮指尖一翻,竟变戏法似的抖出卷《层岩晶矿脉改造野菇养殖可行性报告》,油渍洇透了“理水叠山留阅”字样。
理水叠山真君眼皮都未掀,专心对付青瓷钵中一尾焖烧的岩鲤。那尾鲤鱼通体浇了蜜色琥珀芡汁,形貌竟与璃月港镇海石兽有七分神似。“山主也管管地脉!”他从鱼腹里精准夹出一颗颤巍巍的赤色鱼籽(状若浓缩地髓心),对着灯火慢悠悠道:“你那群打洞的岩脊貂,啃坏了轻策庄三条引水渠——都记我修复账上了!”
歌尘浪市真君执酒笑而不语。她捧的不是杯,是个巴掌大、不断蒸腾七彩雾气的旋涡状琉璃盏。盏中琼浆似水非水,倒映着桌上诸仙光影,氤氲出奇诡流波。
“说正事!”留云终于吞下蟹冻,鹤眸扫过满桌珍馐,“今日集宴,是为辨一物。”羽翅轻抖,一根寸长、看似寻常赤褐岩针落在席面中央。针体黯淡无华,尖端却凝着一星肉眼难辨的暗金微芒。
众仙目光霎时凝住。
“此物嵌于黄金屋地缝。”留云鹤羽一指窗外云雾深处,“形同砾石,却承万钧金匣千年碾压不弯不折。针尖这缕锋芒…”她鹤喙吐息,寒雾拂过针尖——嗡!针体陡震!一缕浩瀚如岳、苍莽如古地的荒岩威压骤然溢散!
啪嗒!
削月真君手里的岩蜥尾掉落盘中。理水夹着的鱼籽悬在半空。歌尘盏中流霞凝固。
“岩祖气韵?”理水瞳孔收缩如针尖。
“不像。”歌尘指尖拂过琉璃盏沿,那凝固的流霞猛地旋成急涡,“更像契约烙印……尘世七执政的气息?”
“管它什么气!”削月拍桌嚷道,震得汤汁四溅,“前日我路过绯云坡‘三碗不过港’!好家伙!听田铁嘴扯那话本!”他捏着嗓子学那说书腔调:“‘帝君掩面泣血——龙王毒爪贯胸!千年忠义付东流!’台下哭倒一片!还说有人目睹帝君神体遭劫!”
“砰!”理水终于摔了箸子:“胡扯!帝君化形万载!岂会被区区……”
“哦?”留云鹤颈优雅一旋,“那前月层岩巨渊深处新裂的那道‘龙骸谷’怎么讲?岩脊形若枯爪,地脉浊气冲霄——不是重伤龙躯滚落压塌的?”
“荒谬!”理水反手从袖中乾坤甩出一本砖头厚的《璃月矿脉考据增补版》,纸页哗啦翻开:“那分明是地壳运动!你且看三百六十七页……”
“地壳?哈!”削月抓起半只椒盐蛛腿蘸墨,在那书页空白处唰唰涂抹:“看看这个!老子刚啃完那‘万民堂香辣遗迹巨蛇卷’上拓的符文!和龙骸谷壁裂痕一模一样!像不像魔神残怨啃出来的齿印?”他戳着墨迹斑驳的蛛腿,油点溅了理水一袖子。
“够了!”歌尘猛地一拍琉璃盏!杯中凝固的七彩雾涛轰然炸开!化作千百道细碎流光流窜满室!“辨迹争迹,不如认迹!”她指尖一挑,一根银丝自流光中抽离,细若蛛丝却缠绕着微弱龙气:“那岩针之气,我上月探察伏龙树凋果时,在枯枝泥缝里——也拈出一缕!”
三仙瞬间哑然。伏龙树…那传闻中,是帝君年少挚友,古岩龙应龙最终安眠之地。
留云鹤眸微垂:“所以,那针,或许是……”
“是他自己拔下封伤用的。”窗边阴影处突然响起少年清冷声线。不知何时倚栏的魈臂搭凉棚,指间捻着半枚清心花糕。见众人惊望,他面不改色咬掉花瓣:“我猜的。”
四道目光如炬射来!削月抖着油手:“金鹏大将!证据呢?!”
魈咽下花瓣,眉宇间倦怠与锋锐并存:“直觉。”他金瞳扫过桌上油光狼藉的杯盘,“仙力辨物,俗世揣心——皆虚妄。”身形一晃如烟逸散,只余窗棂边一枚被捏扁的莲藕糕,和一句飘入风中的低语:“若真遭劫,尔等在此嚼菜根能济何事?”
四仙面面相觑。满桌珍馐佳肴,岩针残芒尚存,而满室喧嚣争辩,被小辈一句“嚼菜根”敲得粉碎。
最终,留云幽幽展翅,卷了席面半盘未动的金丝虎掌菌(那菌伞纹理酷似岩龙鳞片):“也罢…下次往生堂团建,给钟离先生点份‘龙须鳝’吧——补气。”
“别抢!”削月劈手从她羽翼下薅走椒盐蛛腿筒,“鳝鱼归你!这盘地脉裂纹脆骨归我下酒!”
盘中珍肴转瞬被哄抢一空。只余那枚嵌在席心木纹里的岩针,针尖那点暗淡金芒在杯盘狼藉间兀自闪烁,似笑非笑,映着璃月仙众心口那块谁也不敢碰的旧疤。
窗外灯火流淌如星河,云海静默如古卷。
四仙围坐的琉璃桌案上,杯盘狼藉依旧,那根嵌在木纹中的岩针芒刺微敛。削月筑山真君捏着啃了一半的椒盐岩蜥脊骨,油亮的指头忽然一顿,望向被魈的莲藕糕压塌的梅花冻糕堆:
“依我看——”他猛地灌口烈酒,酒沫子溅上理水的袖口,压低的嗓门却泄出一丝罕见的、接近烟火气的促狭,“你们操心帝君这旧伤疤,倒不如操心你家那小甘雨!”
留云借风真君正挑剔地用玉箸尖拨弄汤碗里一片形似麒麟角的紫莼菜,闻言鹤眸一横:“小甘雨怎了?”
“上月我地脉巡行,路过轻策竹林。”削月抹把油嘴,学着稚嫩腔调,“听见水响哗啦——!好家伙,谁在竹林温泉哭鼻子?凑近了瞧,”他冲留云挤眼,“不是你那年方五百、冰清玉洁的宝贝疙瘩?”
留云玉箸“当啷”戳在碗底:“休得胡言!”话虽如此,羽翼却不自觉拢紧几分。
“胡言?”削月笑得像个偷了腊肠的猢狲,指尖蘸着酒液在桌案上画圈圈:“哭得那叫一个凶!半池泉水都漫出来了!我伸脖子一瞅啊——啧!小甘雨抱着根断成三截的冰棱杵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念叨……”
他捏着嗓子学那细弱哭腔:“呜呜……帝君……帝君送的……淬星矛……冰、冰刃断了……”他惟妙惟肖地抽噎两声,“‘甘雨没用……连根冰棍都守不住!’”
席间刹那死寂。
理水叠山真君噗嗤一声,半粒赤色岩鲤籽呛进气管,脸憋得通红,攥着《矿脉考》咳嗽得撕心裂肺。歌尘浪市真君原本悠然旋转的七彩雾霭盏猛地一滞,凝固成漩涡纹的流霞“啵”一声爆开细碎光尘。留云借风真君僵坐原地,玉箸尖戳着的麒麟角紫莼菜簌簌发抖。
“就、就为一根冰刃棍?”歌尘终于找回声音,忍俊不禁地指间流霞扭曲成甘雨幼时那圆滚滚的冰蓝色轮廓。
“不然呢?”削月得意地嘬着岩蜥骨缝里的髓油,“那淬星矛!帝君亲手捏的——轻策千年寒泉底的无相冰核为骨,绝云椒椒心头一点灵火裹芯,外封七七特制的玄冰符纸!棍子上还刻着她小名!小甘雨揣在怀里当宝贝,走哪儿舔哪儿!”
他油手指向自己心口,模拟小甘雨揣冰棍的动作:“大暑天跟瑶瑶玩捉迷藏,躲灶神像背后石板下。石板烫啊!她怕冰棍化了,急得抓耳挠腮,最后竟——哈!”削月捶桌狂笑,“这小祖宗!竟往冰棍上猛哈寒气!呼——!呼——!”
学起那奋力吹气的憨态:“她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那石板都给哈得蒙了一层冰霜!结果呢?那‘淬星矛’外封的七七符纸…嗤啦!被她口水和汗气一糊——化了!”他双手夸张地一摊:“里面封着的那点绝云椒火芯子!噗呲!全流出来!渗进石板缝了!”
“那冰核心就悬在断茬口,颤巍巍……啪嗒!”削月掌心一拍桌案,“碎成三段掉在地上!她小爪子都捞不起来!滚烫石板一沾,‘滋啦’!全成了灰!小甘雨傻眼了!又怕被帝君知晓她弄坏了礼物,又疼那化了的芯子,只得抱着光秃秃的棍柄跳进温泉里——一边洗棍子一边嚎!那眼泪珠子砸得泉水沸腾!我还琢磨这温泉池子怎么突然热了几个时辰……原来是小麒麟烧心泪给烫的!”
“噗——咳咳咳!”理水刚灌下去的醒酒汤全喷在《矿脉考》上。歌尘笑得歪倒在七彩琉璃盏边,流光散乱如雨。连窗边魈倚靠的阴影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削月!”留云真君终于暴喝,鹤颈炸毛竖起,“你…你敢拿甘雨清白取乐?!”
“哎哟喂!”削月赶紧抱起剩下大半盘椒盐岩蜥骨头挡脸,“我这哪是取乐!是心疼啊!你是没瞧见那小可怜样!后来帝君怎么哄的?”他挤眉弄眼,“我听见泉边帝君声音——温温沉沉:‘无碍。冰魄散了,是为与你心头麟火相融。此矛……从此是甘雨自己的矛了。’”削月学不来那种威严中的柔缓,调子滑稽又诚挚,“小甘雨好像真信了!攥着那光杆冰棍,顶着哭肿的眼泡使劲点头!”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个小油纸包(纸上还沾着岩蜥鳞粉),摊开来——里头竟是半块焦糊的、黑红交杂的结晶,似被烈火熔炼过又急速冷却的糖渣。“瞧瞧!那石板缝里抠出来的——冰核融了椒火,又让小麒麟泪淬了一遍,如今倒成了稀罕物!”他得意地用指尖戳那黑红结晶,“熔炎泪珀——我炼了三个月!回头给甘雨打个簪子,也算物归原主……”
“还物归原主?!”留云真君霍然起身,鹤羽翻卷带倒一片杯盏!“半块泥巴也敢沾甘雨的鬓角?”玉白光华一闪,桌面上那盘油汪汪的椒盐岩蜥骨如离弦之箭被狂风卷起,劈头盖脸朝削月砸去:“老匹夫!纳还吾儿清白泪来!!”
“哇呀呀!留云疯子!!”削月抱头鼠窜,撞翻了理水的《矿脉考》,踢散了歌尘的七彩雾霭盏!赤红袍袖裹着椒盐骨屑油花,化作一道狼狈红光冲出揽云阁窗棂!留云真君雪白鹤影紧随其后,鹤唳如剑鸣:“站住!先吞了这盘油骨头再论甘雨的簪子理!!!”
一白一赤两道流光撕裂新月轩上空的云雾,在璃月港千帆万盏之上纠缠碰撞!椒盐岩片、鳞骨碎渣如冰雹般簌簌砸落,惹得港口人群抱头惊叫。
揽云阁内。杯盘狼藉。汤羹泼溅。
理水叠山真君捡起那本糊满汤渍的《矿脉考》,心疼地试图抖落油点。歌尘叹口气,指尖勾绕,流散满地的七彩光尘重新聚成小小旋涡盏。唯有那枚嵌在桌面裂纹里的岩针,针尖那点黯淡金芒在油汤里映着狼狈光影,莫名显得孤高清寂。
“帝君啊……”理水叹了一句,不知是心疼书页,还是慨叹什么。
窗槛处,魈默默捻起桌角最后一枚完整的莲花冻糕。金瞳微抬,望向窗外云海深处纠缠的一鹤一狗(削月化光形态似犬),再垂眸扫过桌心那枚在油光中兀自沉寂的岩针。
一声极轻的、似讽似叹的哼笑逸出少年唇齿。随即身影散如青烟,唯余半枚糕饼在风中滚动。
歌尘浪市真君执起旋涡盏,盏中七彩流霞已渐趋平稳。她望着那点固执闪烁的针尖金芒,若有所思。忽而指尖轻叩盏沿,清吟低低漫开:
“云烟龙战血犹烫,
一隅顽针印苍茫。
仙宴争锋鳞角泪,
谁记孤壁凝寒霜?”
歌声散入灯火渐起的璃月港,淹没在归家商贩吆喝、灶神锅铲翻炒的尘世交响里。针尖一点芒,在琉璃盏映照下忽明忽灭,像极了旧伤深处从未结痂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