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八折

新月轩雅间的紫檀窗棂外，正是绯云坡最熙攘的时辰。跑堂肩扛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蒸笼在人群中穿梭如游鱼，香料摊的辛气混着糖人担子的甜腻糊在空气里。钟离端坐窗边红木圈椅，指间一枚通体赤金、翼展纹理细密如星图的“神凰焚羽”茶针，正漫不经心拨弄着青瓷盖碗中上下浮沉的翠玉芽尖。

“此针形制，暗合璃月古卷所载‘朱明离火’之神韵。”他手腕微悬，金针尖端一点流光随芽叶沉浮明灭，衬得满堂食客的喧嚷都成了背景杂音，“凤凰振翅不过刹那，茶烟散尽亦是永恒——胡堂主以为如何？”

桌对面，胡桃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眼前琉璃盏里躺着最后一只蟹粉狮子头，刚咬开的口子正滋滋冒油，鲜香扑鼻。她目光却被钟离指尖那点流光死死粘住，梅花瞳里的光亮堪比看到千年古尸诈尸跳舞。她强迫自己把狮子头塞进嘴里，含糊嘟囔：“您老又挖到哪个坟头……咳，古迹啦？这金针……”

“希古居的镇店之藏。”钟离从容收针，金芒没入广袖，“今日路过，见其蒙尘于檀木匣底，神光晦暗。”他拈起青瓷盖轻刮碗沿，叮然清越，“既是通晓古今之器，该置于明堂，伴青烟茶韵，方不负灵性。”这话说得坦荡，仿佛物归正主。

胡桃腮帮子鼓着狮子头，眼神在金光和钟离脸上疯狂切换。这针……瞅着就贵得能给她全家老小定制镶金丝楠木套棺！但钟离那“理所当然”的气场……强大得让她那句“这账不能记往生堂”卡在喉咙里，噎得直翻白眼。

午后，琉璃厂街角。“千年窑变展”横幅在风中招摇。

钟离驻足于一尊胎薄如纸、釉色流淌如深海漩涡的“碎雪青冥瓶”前。瓷瓶不过半尺高，在灯光下却似蕴藏一方流动星空。他指尖虚抚瓶身流釉轨迹，如同描摹古老河床：“冰裂纹理天成，窑火气韵千年流转。置于往生堂待客厅，配夜泊石冷光……”话未落音，已有掌柜堆笑捧上锦盒。

钟离颔首：“记在往生堂名下。”

掌柜笑容僵住：“客官，此乃稀世孤品…您看定金……”

“往生堂百年声誉为凭。”钟离广袖微拂，转身已走向下一展柜，留掌柜捧着价值连城的锦盒在风中石化，眼神如同送葬。

三碗不过港戏台喧嚣正酣。

田铁嘴唾沫横飞，醒木拍桌：“话说那岩王爷！龙脊雪山崩于前色不变！手托万钧磐岩……”台下喝彩如雷。钟离独坐二楼围栏雅座，面前梨花木案。一碟刚切好的“金玉满堂”水晶梨片（雕成摩拉状！）晶莹剔透，旁置小盏琥珀色花蜜。

堂倌躬身上前：“客官，这梨是咱店百年梨树王今晨第一刀！蜜是轻策庄岩蜂初春……”

钟离以玉箸夹起一片雕工繁复的“梨摩拉”，蘸蜜，慢品：“清甜浸润，刀工暗合契约之理。”他放下玉箸，“记往生堂账上。”

“往…往生堂？！”堂倌手一抖，差点把蜜碟扣田铁嘴脑门，“客官！这是吃食啊！往生堂也管饭辙？！”钟离已起身离座，深褐袍角拂过楼梯转角，声音飘落：“凡尘烟火，亦是阴阳一理。”堂倌捧着“梨摩拉”托盘，听着台下“岩王爷威武”的戏文，表情分裂如新丧寡妇。

日影西斜，“荣发老字号”参药铺门槛快被踏破。

胡桃捏着刚被新月轩、琉璃展柜、三碗不过港快马加鞭送来的三张账单，纸页抖得哗啦响。一张是天文数字的“金针签收单”，一张是掌柜含泪手书“碎雪瓶寄存条”，还有一张画满梨片图案的“饭食赊欠凭证”。她一脚跨进药铺大门，正撞见钟离拎着个小布包出来，布包渗出点鲜红。

“胡堂主来得正好。”钟离从容将小布包递给胡桃，“百年份雪域血参，切片焙干成丝了。给堂里值夜的新人备些提神汤料。”他指腹还沾着一点新鲜的红参切片粉末（显然刚监督切好）。

胡桃捏着那包价值不菲的参丝，看着钟离干净得能映出自己炸毛倒影的手指，再低头看看手里那三张催命符——新仇旧恨炸了膛！她一把揪住钟离袖口（差点把布料扯出个窟窿），梅花杖哆嗦着指向他鼻尖：“帝君老爷！您是拿我往生堂当聚宝盆了？！棺材板都要被您吃空了啊！”她一抖那叠账单，声音带着哭腔，“这金针！这瓶子！这雕花的烂梨！还有这参！您是不是嫌我们往生堂业绩差要搞垮重开？！”

钟离任她揪着袖口，垂眸看着她气得通红的眼角，还有那堆皱巴巴的账单，半晌。午后阳光透过荣发号金字招牌的缝隙，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薄唇微启，语调平稳无波：

“契约已成。”他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拭去指尖红参粉末，动作慢条斯理，“尘俗物价涨浮，不过虚妄。器物蕴藏之理，方为恒产。”

话音甫落，他指尖轻描淡写地在胡桃拽紧的袖口上一点——胡桃只觉一股温和柔劲传来，五指不受控制地松开。钟离广袖流转间，人已飘然立于药铺门外三丈远。

“钟离客卿！您的野山菌包——”药铺伙计高举一捆还带泥的新鲜菌子追出来。

钟离回首，袍袖微扬：“一并记在往生堂账上。菌菇清鲜，明早给堂主熬碗醒脑汤。”语毕转身，从容汇入人流，背影挺拔如孤峰。

胡桃抱着那包参丝、拎着菌菇，捏着三张巨额账单，傻站在药铺门口。被糊了一脸“契约恒产”论的堂倌、掌柜、伙计围拢过来，眼神炽热如同索魂。

夕阳拉长她的影子，把往生堂年轻的堂主干瘦身形衬得像根被账单压弯的竹签。她低头看着怀里这堆沾着泥点、菌味、参味的“恒产”，再看看账单上那串串足以买下半条吃虎岩的数字，表情先是悲愤欲绝，继而生无可恋。半晌，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狰狞又透着一丝诡异的精明笑容。

她从往生堂特制乾坤袋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糊满香灰的“优惠”木牌，啪地拍在荣发号柜面上！木牌上血淋淋刻着新字：

“往生堂白事一条龙VIP服务预约金——可抵部分堂主特批外债（注：预付八折，最终解释权归本堂主所有）”

胡桃顶着众人呆滞的目光，狞笑着指向钟离消失的方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尊大佛的往生服务——我胡桃包了！欠多少，服务就增值多少！想赖账？哼！门都没有！”她抓起那堆“恒产”，扛着梅花杖，像个刚打劫完参行的土匪，气势汹汹朝着钟离消失的方向追去：“摩拉没有！优质服务管够！”荣发号门前，只剩下几个掌柜看着那牌子面面相觑——往生堂白事服务抵饭钱参账？这买卖……好像哪里不对又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