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聆泉境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又格外纯净。这里是独立于喧嚣尘世之外的一方净土,一隅隐匿于北京城深处、结界笼罩下的仙家院落。
正值人间六月,紫禁城外蝉鸣聒噪,暑气蒸腾。而聆泉境中,却是清风拂面,凉意自生。院中那株巨大的、被沈卿昭唤作“四时同辉”的玉琼树下,落英缤纷。那花瓣色泽奇异,同一枝上便有嫩粉、浅绛、皓白、淡紫四色,缓缓飘落,落在树下静坐的人影身上。
沈卿昭斜倚在铺着冰蚕丝软垫的藤椅中,一身素雅的云雾绡长衫,广袖垂落。她指尖捻着一朵小小的、通体碧蓝的“忘忧莲”,正专心致志地将一缕细若游丝的金色仙气注入花蕊。那莲花得了滋养,越发晶莹剔透,仿佛一块流动的蓝玉,幽幽地散发着清凉安神的微芒。她面容清绝,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而成,每一处轮廓都透着不染凡尘的精致与疏离。一双秋水剪瞳,本该顾盼生辉,此刻却沉静如水,倒映着四时同辉的缤纷花雨,无波无澜,蕴藏着亘古岁月的寂寞清辉。
这便是沈卿昭。没人说得清她活了多久,从何处来。只知她是这聆泉境的主人,是天地间一缕精纯仙灵所化,守护此间秘境,亦是在漫长时光里,守着一段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的、关乎“命定”的古老因果。
“唉——”一声夸张的、足以震落几片花瓣的叹息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方寸之间的极致静谧。
沈卿昭指尖微顿,蓝莲花瓣颤了颤,金色仙气平稳地没入。她没有抬眼,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发出叹息的家伙正以一副极其懒散的姿态,摊在不远处的汉白玉平台上晒太阳。看外形,似乎是一只毛发蓬松、体格略显壮硕的金毛犬?但若细看,它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里,闪烁着绝非犬类该有的、充满人性化的狡黠和……深深的“百无聊赖”。
这便是元宝。它是这聆泉境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活宝”。本体?沈卿昭从未点破,只知它是天地灵兽,追随着自己也忘了有多少个寒暑。元宝此刻摊开四肢,肚皮朝上,金色毛发在灵光下熠熠生辉。
“主人啊——”元宝拖长了调子,声音清亮带着点少年音,抑扬顿挫得像个说书的,“这日子,一眼望到头,比那潭子里泡了几万年的老寒玉还要冷,还要没趣!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瞧瞧您,一天天不是对着那些花花草草发功,就是对着琴棋书画发呆。您这双手,弹得了绕梁三日的神仙曲,画得出天地造化的山河图,绣得活龙凤呈祥的绝世绣,连那些凡间人挠破头都搞不懂的阵法机关,您三下五除二就给盘活了……可您用来干嘛了呢?给这破院子发光?给自己泡杯安神茶?顺便给我治治打嗝?”
元宝翻了个身,肚皮着地,前爪撑着下巴,一脸“痛心疾首”地望着沈卿昭:“暴殄天物啊!简直暴殄天物!您说说,就凭您这能耐,这派头,要是肯到凡间走一遭,那什么王侯将相、巨贾豪商,不得捧着金山银山哭着喊着求您?到时候,想吃什么没有?什么灵兽肉脯不得管够?元宝我也能跟着享享福,顿顿吃上您亲手烤的、用离火之精烤的灵雉腿!啧啧,那滋味……”它说着,口水似乎都要滴下来,赶紧吸溜了一下。
沈卿昭终于微微抬眼,眸光清清冷冷地扫向元宝:“聒噪。”
声音如玉珠落盘,清越却毫无温度。
“嘿!您还嫌我聒噪!”元宝来劲了,一骨碌爬起来,蹬蹬蹬跑到沈卿昭藤椅边,“这诺大的院子,就咱俩喘气的!我要是再不说话,您这嗓子是不是就真忘怎么用了?再说了,我说的难道不是肺腑之言?想我堂堂上古灵兽…(此处省略自我吹嘘五百字)…屈尊降贵陪着您在这儿当咸鱼晒月光,我图啥?我图的不就是怕您闷死自己?主人啊,您看看人间,那多热闹!您听听——”
元宝说着,竟真的竖起耳朵,一脸向往地朝向结界之外,那凡俗烟火气隐约传来的方向。
沈卿昭置若罔闻,指尖拂过旁边一架古琴的冰弦,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那琴身乌黑,似木非木,触手生温又冰沁入骨,正是上古珍材“凝魂乌木”所制。琴弦如月华凝聚,名“绕梁丝”。
就在元宝准备继续长篇大论、阐述人间美食美景如何诱人时,沈卿昭拂弦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极其微妙的停顿,细微得若非元宝与她朝夕相伴,绝难察觉。
元宝也瞬间收声,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主人。
沈卿昭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花木,越过了无形的空间界限,落在了聆泉境之外。她那永恒无波的眼底,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涟漪?像是投入古井深潭的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
结界之外,并非市井喧嚣。那是隔着几条街巷的地方,一个名为“德云社广德楼剧场”的后台。人声、锣鼓点、板眼、吊嗓子、还有几声熟悉的京腔笑骂,混杂成一种独特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这股气息如同一条细弱而温暖的小溪,在某个瞬间,触动了聆泉境这面冰镜的一角。
她听到了一个名字,模糊地混杂在后台的背景音里。
“辫儿…”、“张云雷…”、“歇会儿…”、“小心点儿腿……”
那声音带着关切,带着几分独属于京城爷们儿的爽利和热乎劲。
“张云雷……”沈卿昭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花雨里。这三个字像一把奇特的钥匙,似乎轻轻擦过她灵魂深处某个被重重迷雾锁住的门扉。有什么东西极其模糊地触动了一下,随即又隐没无踪。
“嗯?主人?”元宝凑近了些,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探究,“您嘀咕啥呢?什么雷不雷的?打雷了?不能啊,咱家这结界啥时候漏过风……”
沈卿昭收回目光,指尖重新落在绕梁丝上,轻轻一拨。
“铮——”
一个空灵澄澈的音符流泻而出,如同清泉击石,瞬间涤荡了整个庭院的空气,也压下了元宝的问话。那短暂的涟漪仿佛从未出现,她的眼眸重归古井无波,只剩下一片沉寂千山的水泽。
“无事。”她淡淡开口,眸光落在指尖蓝莲上,仿佛方才的刹那失神只是错觉。“不过是几只斑鸠飞过,惹了清闲。”
元宝疑惑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结界外:“斑鸠?哪有斑鸠啊……明明是人声,好像是说谁腿脚不好……找鸟?找啥鸟?主人,您是不是太久没出去,耳朵都……”它的话被沈卿昭一个清冷的眼神冻住。
元宝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得,又嫌我话多。”它悻悻地爬回阳光最好的玉台,重新摊平,嘴里还在碎碎念,“斑鸠就斑鸠吧……唉,这日子,连听个斑鸠叫都成稀罕事了……啥时候能开开荤啊……”
玉琼树的花瓣依然在无声飘落,在沈卿昭肩头、发上点缀着清冷的色彩。她端坐如画,目光落在指尖跳跃的仙气与流光溢彩的蓝莲上,心湖深处却残留着那一丝奇异的、被凡俗烟火浸染的微澜。那遥远的后台吵嚷,那被模糊唤出的名字,带着人间特有的鲜活气息,如同投入深海的一粒微尘,虽不见波澜,却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在这万籁俱寂的仙家洞府里,那颗名为“人间”的种子,已在命定的牵引下,悄然落了地。孤云飘渺千万载,终有风起入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