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六月午后的燥热,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裹在人身上,甩不开也逃不掉。广德楼剧场后台,更是把这股热气搅和着汗味儿、脂粉味儿、还有刚沏上的酽酽茉莉花香片的味道,闷在小小的空间里,酝酿成一种既混乱又充满干劲儿的奇异氛围。
今天是大周末,下午场结束,晚场开场前,正是后台人声鼎沸、最为忙碌也最容易出岔子的“黄金时段”。衣服箱子开了关,关了开,大褂长衫被扯出来又挂上去;喊人的、找东西的、对活儿的、商量晚上谁请客喝豆汁儿的,嗡嗡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眼儿里像有几百只蚊子在赛跑。
杨九郎刚把自己的大褂叠巴好塞进箱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睛就扫到搭档张云雷那边。张云雷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去够挂在衣架最高层的一件象牙白色云纹暗花的大褂——那是他今儿晚场的行头,得保持挺括。杨九郎知道他腿伤虽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但做这种踮脚使力的动作,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抻着。
“哎我说角儿,您悠着点儿嘿!”杨九郎操着那口地道的老北京腔,脚下快走两步想过去帮忙,“您一声令下,小杨子赴汤蹈火也给您够下来,非得自个儿……”
话音未落,只听得“嘶——”一声轻微的抽气,紧接着是木质衣架“嘎吱”一响,令人牙酸。
张云雷动作一僵,左腿膝盖处那旧伤经这一下不当用劲,尖锐的酸疼感瞬间窜了上来,力道一卸,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更要命的是,他手忙脚乱中本想扶住旁边堆着杂物的旧桌子,却一手扫到了桌子边缘放着的一个敞着盖子的紫砂大茶壶!
那茶壶又大又沉,里面还装着大半壶刚续满滚开的热水!
壶身被张云雷的手一带,眼看就要朝着旁边坐着的、正埋头对词儿的几个年轻师弟的头顶翻砸过去!热水飞溅在即!
“小心!”杨九郎眼都直了,骇然大叫,也顾不得其他,整个人就朝那茶壶扑了过去。几个师弟也惊觉头顶生风,一片混乱中想躲也来不及了,只能下意识地缩脖子用手臂挡脸。
电光火石之间!
一股清冽如深谷幽泉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凭空拂过燥热的空气。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耀眼的光芒。
只见一道人影,如同水墨画中泼洒出的一笔流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眼看就要惨剧上演的小小空档里。
没人看清她是从哪儿进来的,仿佛她原本就融在那片空气里,只是此刻稍稍凝实。喧嚣嘈杂的后台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凝滞,所有的声浪都被这抹突兀的清寂逼退了似的。
来人正是沈卿昭。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得仿佛不染尘埃的云雾绡长衫,广袖流云,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通体莹白、无甚雕饰的玉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肌肤胜雪,眉眼清冷如覆了薄霜的远山。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后台,她干净得像一个不真实的剪影,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的动作优雅迅捷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不沾凡尘的轻描淡写。素手如玉,五指微拢,轻轻探出。
那只眼看就要砸落滚沸的紫砂大茶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住,极其轻柔地从半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她摊开的掌心之中。壶身稳稳当当,盖口严丝合缝,连一滴滚烫的水珠都未曾溅出!
壶底的温热隔着细腻的紫砂传到她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
而另一边,沈卿昭的另一只手并未闲着。她宽大的衣袖似乎只是随性地对着即将倾倒的木制衣架和踉跄后退、眼看就要撞在堆满零碎布景道具的架子上的张云雷拂了拂。
衣架如同被柔风梳理过,乖顺地停止了倾斜晃动,稳稳立住。
张云雷只觉得一股极其柔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力道凭空兜住了自己失衡的身体。那股力量仿佛带着冰雪的气息,冷冽通透,瞬间抚平了他腿上伤处因错误用力而引燃的灼痛。他被那股柔和的力量轻轻一带,身形被稳稳扶正,脚下一顿,正好站定在了坚实的地面上。那股突如其来的酸麻疼痛感竟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了!
整个后台,瞬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排风扇在外头嗡嗡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钉在这位忽然出现的白衣女子身上。
惊魂未定的杨九郎扑了个空,踉跄两步才站稳,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张云雷,又看看被沈卿昭单手轻松托住的大茶壶,再看向沈卿昭,嘴巴张成了O型,愣是发不出一个音节。刚差点遭了池鱼之殃的几个师弟,也傻愣愣地保持着抱头或举臂的姿势,呆若木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卿昭仿佛对周遭凝固的空气和惊骇的目光毫无所觉。她垂下眼帘,目光平淡无波地扫过手中那个沉甸甸、带着凡人烟火温度的紫砂壶,又抬眼看向张云雷,那眼神平静得如同在观察一件稀松平常的物件。
张云雷也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心脏还在刚才的惊吓中狂跳,但腿上的痛楚真的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也看清了来人。
惊鸿一瞥。
那瞬间的感觉,张云雷脑子里只蹦出这四个字。他见过漂亮的姑娘不少,但眼前这位……绝不是能用“漂亮”二字简单形容的。她太干净了,太清透了,像最纯净的雪山顶上刚刚凝结的冰晶雕琢出来的,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让人不敢靠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的凛然冷冽气场。但偏偏就是这冷冽,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场,护住了他和小师弟们。
沈卿昭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说任何安抚或解释的话。她只是把托着的紫砂壶往旁边惊呆了的杨九郎怀里一递,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还一件普通的工具。
杨九郎下意识地赶紧接住,滚烫的壶壁烫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又给扔出去,幸好忍住了。
沈卿昭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甚至没有再看张云雷第二眼,目光平淡地扫过周围凝固的人群,似乎觉得这里太过嘈杂又无趣。纤尘不染的素白裙裾微动,转身便要离开这个纷乱的凡俗之地。
“等……等等!姑娘!”张云雷心口猛地一跳,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甚至带上了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他向前一步,想留住这份奇异的清冷。
沈卿昭脚步未停。
“哎!姑……”杨九郎抱着烫手的茶壶也赶紧跟着喊。
就在这时,一个顶着凌乱鸡窝头、穿着跨栏背心、蹬着人字拖的年轻道具师,大概是之前去库房找东西,压根不知道后台刚才发生了这么惊险的一幕,正抱着一大捆刚整理好的布景用的粗麻绳索,风风火火地横冲直撞过来,打算堆放到墙角。他心急火燎又抱着东西视线受阻,没注意到已经走到通道口的沈卿昭。
眼看两人就要撞个满怀!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毛茸茸的金色身影不知从哪里猛地蹿了出来,速度快的像一道金色闪电。
是元宝!它竟不知何时溜进了后台,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道具堆的阴影里。此刻它一个精准的预判飞跃,小炮弹似的撞在那道具师的膝盖窝处。
“哎哟喂!”道具师只觉得腿弯一软,一个趔趄就朝旁边踉跄过去,重心顿失。同时抱着的那一大捆粗糙沉重的麻绳,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失衡,从顶上松脱了好几圈,“哗啦”一下朝着沈卿昭的方向就滚落下来!
变故来得太快!
沈卿昭脚步终于顿住,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就在那些沉重粗糙、带着灰尘的麻绳即将砸到她身上、甚至可能勾住她丝般柔滑的衣料时——
她甚至没有回头,右手在身侧仿佛极随意地一拂,宽大的衣袖如流云舒展,轻盈地一掠。
那看似沉重凌乱滚落的麻绳,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卷住,轻轻巧巧地改变了方向,无声无息地重新堆叠在了墙角的道具堆上,甚至比原来那捆理得还要整齐一些。只留下几丝麻絮和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而那个道具师也被元宝巧妙地一撞给推开了半米,自己晃悠几步扶着墙壁站稳了,只是吓得脸色发白,一头雾水地摸着后脑勺。
元宝落地,甩了甩蓬松的金毛,乌溜溜的眼睛瞪了那道具师一眼,一脸“凡夫俗子走路不长眼差点害我主人出手”的嫌弃。然后又迅速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颠颠儿地跑到沈卿昭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垂落的衣袖,发出讨好又软绵绵的“呜呜”声。
沈卿昭垂眸瞥了元宝一眼,那目光清冷依旧,但元宝接收到了,那意思是:多事,暴露了。
她不再停留,抬步就走,这一次,她的身影穿过狭窄的后台通道,门口的光线一亮一暗,宛如一滴投入沸水又瞬间消失的水墨,转瞬便消失在了门外熙攘的人流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元宝,留下了一个金色的残影,“嗖”地一声追了出去,留下一地懵逼的众人。
死寂持续了好几秒。
“我的……天爷……”杨九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抱着热茶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看看毫发无损的张云雷,又看看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麻绳堆,最后看看门口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辫儿……你……你看清了吗?刚才那……那是人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姑娘……还有那狗……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我这后背到现在还嗖嗖冒凉气呢……”
张云雷还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耳边是杨九郎恍惚的疑问。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她无形力量扶住时那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
他缓缓低头,这才看到地上,刚才沈卿昭站过的位置旁边,极其显眼地滚落着一块东西。正是他刚才踉跄时,慌乱中从口袋里掉出来的、用了很多年的老式汉白玉平安扣——用一根有些磨损的红绳串着。
玉佩安静地躺在一片水渍和脚印中间,毫不起眼,却在光线下透着温润的光。
是她吗?
张云雷弯腰,慢慢将它捡起,温润的玉石贴在掌心,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温度。那惊鸿一瞥的清冷身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眼底心间。
“张云雷……”
门外喧闹的人声重新汹涌而来,淹没了后台。但这个名字,却在广德楼的后台,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撞入了那缕悄然而至的仙踪耳中。
初遇已成,余韵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