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云雷,则被王惠直接“分配”了一个光荣任务:陪伴沈大夫。理由是现成的:你腿脚不便,正需要静养,沈姑娘喜静,刚好一起在阳光房喝喝茶,晒晒太阳,多好!
于是,当沈卿昭需要安静的角落处理些需要高度专注的精细活儿(比如修复一幅极其脆弱、被蠹虫几乎啃穿的绢本扇面)时,玫瑰园二楼最僻静的、三面都是阳光玻璃的观景房就成了专属工作间。王惠总会提前一天准备好那里的一切——最舒服的靠椅,高度合适的矮桌,铺上柔软的米白色厚绒毯子,甚至备好恒温的加湿器保持空气温润。
张云雷作为“陪护”,只能搬个垫着厚垫的软椅坐在对面不远处的窗台下。他几乎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看书(郭德纲的书架快被他翻遍了)或闭目养神,偶尔轻轻翻动书页,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光影里的身影。
沈卿昭工作的时候,是全然的专注和沉静。阳光穿过剔透的玻璃,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为那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长睫的影子覆盖在眼睑下,无喜无悲。纤长的手指或持着细若蚊须的金针,在古旧的绢本上穿刺、缝合;或指尖凝聚着淡到极致的光晕,小心地抹平千年岁月的褶皱与裂痕;或只是闭目感知一件玉器内部残余的微弱灵韵。那指尖上凝聚的微光,仿佛是时间的具象,无声流淌。
张云雷常常看得入了神。看她指尖那抹淡金色光芒在阳光下与岁月痕迹无声角力时的沉静坚韧,看她偶尔因极其精微处而微微凝起的眉心,还有完成后那极其细微地、如同冰封水面掠过轻风般的柔和展颜(虽然只有一瞬间)。她整个人仿佛浸润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安静里,与窗外隐约飘来的楼下客厅的喧腾、远处城市模糊的车流噪音隔绝开来。这方小小的世界,只属于她指尖流淌的无光岁月,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和她沉静的呼吸声。
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冷冽幽香,阳光晒得他周身暖洋洋的,宁静得让他恍惚忘记时间流逝。只有当元宝偷偷溜进来,试图从桌上矮几放点心的盘子里“顺”走一块主人还没动过、看起来最晶莹剔透的桂花糕(里面裹着灵蜂凝浆),被主人头也不抬、仅仅微动了一下小指,隔空弹飞了它即将到口的战利品时,那股和谐沉静的静谧才会被短暂打破。
“呜汪!”元宝发出委屈的短促哀鸣,耷拉着脑袋缩回张云雷坐着的窗台下,用蓬松的尾巴使劲抽打他的小腿肚以示愤慨。
张云雷从书页上抬起眼,看着缩成委屈金色毛球的元宝,再看看沈卿昭依旧专注得仿佛没有波澜的侧脸,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温暖,在无声的时光里静静发酵。
这天午后,冬日的暖阳穿透玻璃,在铺着厚绒毯的工作台上投下长长的、慵懒的光柱。沈卿昭刚修复好一枚极其纤细、几乎要断裂开来的玉簪(据说是师祖遗物),将其轻轻放入铺着丝绒的锦盒中。张云雷也刚放下手中厚厚的《增广贤文》,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
王惠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脸上是温婉柔和的笑容。她先轻轻放下那盒玉簪,视线在锦盒上温柔地停留了一瞬。然后,她走向沈卿昭。
“沈姑娘,忙了一上午了,歇歇。”她把托盘放在矮桌上,打开上面盖着的雪白防尘布。
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几套女装。并非沈卿昭常穿的那种宽袖素长衫,而是这个年代的衣物。
一套是细腻柔软的羊绒大衣,温暖厚实的燕麦色,剪裁简洁流畅,线条柔和,领口缀着同色系的珍珠纽扣。料子触手生温,如同暖阳包裹。款式稳重低调,但针脚细腻考究,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另一套则年轻一些,是触感温润的天鹅绒连衣裙,主色调是沉静的冰雾蓝。领口是优雅的交叠V领,袖口微喇带着一圈精致的同色系蕾丝边。同样没有繁复花哨的设计,但用料昂贵,光泽感极佳,如同流动的幽暗深潭之水。
还有两套内穿的羊绒针织衫,一件米白,一件烟灰。柔软得不可思议,轻若无物。
旁边甚至还搭配着质地同样上乘的同色系围巾和羊绒手套。
王惠拿起那件燕麦色羊绒大衣,轻轻抖开,对着沈卿昭柔声道:“前两天逛街,瞧着这颜色配你清冷的模样正好,手感也好,像裹着暖云,看着就暖和。这天寒地冻的,你总穿那些个单薄长衫,看着是仙气飘飘,可当姐姐的瞧着都替你冷!”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关怀,带着长辈特有的、略带唠叨的暖意,“咱是人,不是神仙下凡尘嘛(笑),冻坏了多不值当?快试试?就搁这儿套一下?不合身我让人去改改。”
她声音轻柔,眼神热切,动作自然地将大衣展开,仿佛沈卿昭只是她一个需要添衣的至亲晚辈。
沈卿昭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托盘里那些衣物。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甚至在那柔软面料几乎要拂过她袖口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向后微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里,并非厌恶,而是一种面对极其陌生、极其温暖、带有强烈“烟火浸染”气息的物事时,身体本能的、轻微的警惕和不习惯。
元宝在旁边抬起脑袋,眼睛扫过那几件颜色款式都远不如它一身金毛亮眼的凡人衣物,嫌弃地撇了撇狗嘴,低头继续啃一块刚从茶几角落偷渡成功的、王惠姐特制的鸡肉干:“嘁,凡间俗物,哪有主人那一身云织霞绡的千分之一……”它自顾自嘟囔。
“妈……沈大夫她……”郭麒麟在旁边想说话,怕他娘这热情吓到人家。张云雷也静静地看着。
王惠却仿佛没看见沈卿昭那细微的回避,也毫不在意她的沉默。她眼神温和,笑容依旧真挚,声音更轻柔了些:“放心,都是新的,干干净净!里头那两件羊绒衫是打底的,最是贴肤不扎人!穿上保准暖和又透气!”她把大衣往前又递了递,距离近到沈卿昭能清晰感受到羊绒散发出的、被阳光晒透的暖烘烘的气息,以及上面残留的一丝淡淡的、属于王惠常用的某种温和雅致的檀木混了橘香的皂角味道——一种极其纯粹、属于“家”的气息。
沈卿昭的目光在那柔软温暖的羊绒上停留了片刻,又抬起,对上王惠那双充满了热切关怀、期盼和无比真诚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逼迫,只有纯粹得如同这冬日暖阳的、对“眼前这个人会因此更暖和一点”的期待。
那丝细微的警惕和退缩在她的眼底缓缓沉淀下去。
半晌。在几双眼睛(王惠热切,郭麒麟好奇,张云雷沉静,元宝啃肉干没心没肺)的注视下。
沈卿昭终于缓缓抬起了手。不再是抗拒的后缩,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仿佛触碰新鲜事物的好奇。
她伸出一根莹白如雪、纤尘不染的食指,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触碰到那件燕麦色羊绒大衣的袖口边缘。柔软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指尖,带着被阳光浸润过的暖意。
那暖意,顺着指尖流淌上来。
她看着王惠瞬间绽开的、欣喜欣慰如同花朵盛放的笑容,感受着那浓得化不开的暖意。
片刻后,那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接下了那件大衣。动作不再是抵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和……接受。
“多谢。”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泠,却不再是一块拒人千里的寒冰。那声线里似乎被阳光融化了一丝极细微的棱角,沾染了这暖室的温度。
王惠笑得更加开怀,如同孩子得了最心爱的宝贝。
而沈卿昭,指尖捻着那触手生温的柔软羊绒,垂眸时,眼睫在光滑的面料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某种思考。这凡尘的温暖织物,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