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纸透进来,柳清照正缩在被子里揉眼睛。
屋里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昨晚小福子碰翻香炉留下的。
小福子叼着她的布鞋往床边拖,爪子刮在砖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是早上屋檐滴水的声音。
它还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嫌这双鞋太重。
她踢开被子坐起来,脚刚落地就踩到个东西,缩了一下——洒了金粉的红帖子躺在那儿,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纸角有点卷,像是被人摸过好几次。
“又是拜师帖?”她捡起来看,封面上写着“赵景云”三个字,笔画挺硬,墨色还没完全干,像是连夜写的。
她手指划过那几个字,咬了咬牙,“这小子………”
“林昭!”
门外传来赵景云的声音,门被拍得砰砰响:“我等你吃早饭呢!”
柳清照一惊,拜帖差点掉地上。
她抓着帖子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赵景云抱着个青布包站在那里,头发上还有露水,看到她出来立刻站直,耳朵红得像糖画。
“你放的?”她晃了晃手里的帖子。
赵景云咽了口口水,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叶包:“樊楼的羊肉汤包。”他盯着她头上的乱毛,声音低了些,“我想跟你学说话、学思辨、学怎么把道理讲清楚。”
“你还真当我开培训班的?”柳清照挑眉,戳了戳他手里的包子,“上个月你还说我辩张秀才时像吵架的婶子。”
“可你说得对。”赵景云看着她捏帖子的手,“那天你在藏书阁说‘辩经不是比谁嗓门大,是比谁道理扎得深’。我爹审案子也常说理不在声高,但我一直不懂怎么把话说清楚。”他抬起头,眼角那颗痣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你教我。”
柳清照看着他的眼神,想起以前带新人的时候,也有实习生拿着方案说想学会她说服客户的方法。
她捏了捏帖子,笑了:“行吧,不过先说好——”
外面传来王夫子的声音。
柳清照转头一看,老夫子拄着竹杖站在银杏树下,两个书童抱着竹简跟在后面。
风一吹,树叶沙沙响,阳光落在他身上斑驳一片。
“王夫子早。”赵景云赶紧作揖,动作比柳清照还标准。
王夫子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手里的拜帖:“听说你门口常掉帖子?”他捋了捋胡子,“你要真想收徒,演武堂西厢房空着,我可以帮你安排。”
“我只是个学生啊!”柳清照连忙摆手,差点把帖子甩出去,“夫子您别开玩笑……”
“上个月你算清书院三年账目,查出粮仓亏空是因为米商掺沙;前两天你反驳张秀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说得他没还嘴的余地;昨天藏书阁那两个贼……”王夫子压低声音,“听守夜的老张说,你拿砚台砸中贼膝盖,比巡城兵还准。”他拍拍她肩膀,“你比不少老师都强。”
老夫子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明天辰时,演武堂西厢房,我让书童挂‘林先生讲堂’的牌子。”
“夫子!”柳清照追了几步,但王夫子已经拐进月洞门,脚步声渐渐远了。
她回身瞪赵景云:“你看,都是你惹的。”
赵景云把荷叶包塞进她手里:“趁热吃。”
这天之后,书院里开始有人叫她“林先生”。
她在食堂打饭,隔壁桌白胖子凑过来:“林兄,我有十两束脩……”她刚皱眉,白胖子立刻改口:“那、那我给你打一个月饭总行了吧?”
“我不收钱,只收真心想学的。”柳清照把筷子一插,“明天辰时来演武堂,说不出想学什么的,我就拿戒尺赶人。”
第二天一早,演武堂西厢房门口几乎被踩烂。
柳清照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忽然想起以前公司提案会的样子——只不过现在不是投影仪,是黑炭写的黑板。
“都坐直了!”她敲了敲黑板,“赵景云,你坐第一排。”
底下一阵骚动。
原来赵景云昨天在食堂说了句“我是林先生首徒”,气坏了好些人。
他现在坐得笔直,见柳清照看他,立刻掏出个小本子,封皮上写着“林昭讲堂笔记”。
“今天先讲‘怎么把理儿说明白’。”她拿起一根竹条,“你们来说,昨天张夫子讲‘祖宗之法不可变’,错在哪?”
没人回答。
赵景云举手:“张夫子只说‘不能变’,没说‘为什么不能变’。理要站得住,得有依据,就像盖房子得先打地基。”
“好!”柳清照敲了下黑板,“加一分。”她瞥见后排一个灰衣学生搓着手,“你来说。”
“我觉得……”那人涨红脸,“祖宗之法是过去的经验,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好!这叫‘时移世易’,再加一分。”柳清照转身在黑板上写“理有三要素:根(依据)、枝(推论)、叶(例子)”,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记好了,明天抽查。”
课后,赵景云抱着一堆竹简跑来:“先生,三项任务我完成了吗?”
“先说好,我还没认你是徒弟。”柳清照把黑板擦塞给他,“《孟子》背完了?”
“抄了三遍。”赵景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标的重点。”
“账目的问题找到了?”
“东仓二月记了三十石米,入库单只有二十五石;西仓炭……”
“停!”柳清照揉了揉太阳穴,“第三项呢?说服张夫子用新教学法。”
赵景云笑了:“今天课前,张夫子让我带了盏省油灯,他说‘用图表讲经’比念十遍注疏有用。”
柳清照愣住。
张夫子可是出了名的守旧派,她之前提用图表梳理《春秋》,还被骂“歪门邪道”。
她看着赵景云亮晶晶的眼睛,伸手揉乱他头发:“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
晚上风吹进宿舍时,柳清照趴在桌上翻赵景云的笔记。
窗外竹影晃动,风掠过瓦片发出轻轻的呜咽。
小福子蜷在她脚边打盹,烛火跳动,照亮纸上“理有三要素”的字迹。
她看见夹在笔记里的一张纸条,是赵景云写的:“先生讲‘用例子戳穿歪理’时,我想起爹办过的案子——有个商贩说‘我没偷钱,因为钱在我这儿’,爹说‘钱在你这儿,只能证明钱在你这儿’。”
她指尖停在“钱在你这儿”这几个字上,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赵景云的影子一闪而过。
“这家伙……”她低声嘀咕,“该不会也看出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
烛芯噼啪炸了个花,吞没了最后一句话。
她低头整理笔记,飘出一片银杏叶,上面写着:“先生讲课时,眼睛比星子还亮。”
柳清照耳尖一热,赶紧把叶子塞进本子最底层。
小福子突然抬头,“汪汪”叫了两声。
她抬头一看,窗台上又落了一张拜帖,封皮上“郭靖”两个字,笔锋像刀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