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纸页间晃出细碎的金斑,柳清照正将赵景云的笔记往书匣里收。
火焰轻轻跳动,在她脸上投下暖黄的光晕,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蜂蜡香。
指尖触到一页纸角发皱,她顺口嘟囔:“这小子抄《孟子》总爱把竹简写卷边。”待翻到背面,动作却突然顿住——原本空白的竹青底上,密密麻麻爬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虫蛀的痕迹,又像某种没见过的文字。
那墨迹微微泛褐,像是用茶水稀释过的,几乎与竹色融为一体。
“小福子。”她轻轻踢了踢脚边打盹的狗,黄狗立刻支起耳朵,鼻子抽动几下,发出低沉的哼声。
柳清照把竹简往烛火前凑了凑,符号在暖光里显出深褐色,是用茶水兑墨写的,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她能感觉到纸面略微粗糙的纹理贴着手指,那种细微的摩擦让她心跳加快。
她喉结动了动——这是她女扮男装后养成的习惯,紧张时总下意识模仿男子的动作。
喉咙干涩,仿佛有一团棉花堵着。
第二日辰时,赵景云抱着一摞《春秋》注疏来问课业。
柳清照把那页竹简往他怀里一送:“你这笔记背面的画儿,挺别致?”她故意用调笑的语气,眼角却盯着少年的眉峰。
晨雾从窗外渗进来,带着些许湿润的凉意,映得少年脸色有些苍白。
赵景云接竹简的手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是……昨日晨课,有个包裹塞在我书案底下。没留名,只说‘送与勤学者’。”他声音发轻,像是怕被人听见,“我以为是书院哪个同窗闹着玩,没敢声张。”
柳清照眯起眼。
她注意到赵景云说“包裹”时,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这是现代心理学课上学的微表情,人在隐瞒时会下意识吞咽。
但她没追问,只拍了拍少年肩膀:“晚间来我宿舍,帮我整理新得的话本。”
月上柳梢头时,赵景云抱着个陶壶跨进门槛,壶里飘出茉莉茶香,混着夜风中的露气,扑鼻而来。
屋内烛火摇曳,两人影子在墙上拉长交错。
柳清照反手闩上门,把竹简往桌上一摊:“你说这是‘画儿’?”她指着那些符号,“我在汴梁书肆见过波斯商队的账本,他们用‘×’代五,‘○’代十。你瞧这串——”她拈起根细笔,在纸上临摹,“三个‘×’连个‘○’,是二十?后面的‘∧’像屋檐,我老家城隍庙的房契,‘∧’代‘院’。”
赵景云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呼吸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耳廓:“先生是说…这是密码?”
“嘘——”柳清照突然按住他手背。
她掌心微凉,指尖略带颤抖。
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竹简上的符号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她突然看清最后一个符号:是朵半开的青莲,花瓣边缘微卷,像是被风吹动的样子。
“听松亭。”她脱口而出,“去年我抄话本时,老书匠说书院东头有个废亭子,柱子上雕着青莲纹。”
子时三刻,两人摸黑穿过书院后巷。
夜风裹着草木潮湿的气息,拂过后颈时带着一丝寒意。
柳清照把外袍下摆塞进腰带,赵景云则解下腰间玉佩——这是她教的,跑动时金属碰撞声最招耳目。
听松亭的飞檐在月光下像只蜷着的乌鸦,檐角铜铃早被风剥蚀得没了声息。
两人猫在两棵合抱粗的松树后,树汁的腥苦味混着露水,直往鼻子里钻,黏腻的触感让皮肤一阵发紧。
“三日后子时,马帮的货过汴河。”沙哑的男声从亭中传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林昭那小子最近太扎眼,张夫子的课他敢改讲法,连东仓的米账都翻出来…”
“嘘!”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上头说,这等能搅动书院的人物,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柳清照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一下比一下急,耳边嗡嗡作响,仿佛血流声都被放大了。
赵景云的肩膀在她身侧微微发颤,她这才想起少年到底才十六岁,哪经历过这种阵仗。
正想伸手按住他手背,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是枯枝断裂的脆响,清晰得刺耳。
亭中对话戛然而止。
“谁?”刀出鞘的清鸣惊得夜鸟扑棱棱飞起。
柳清照拽着赵景云的手腕就跑,鞋跟碾过满地松针,脚下发出窸窣的碎裂声,耳后风声呼呼作响。
她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至少三人,靴底沾着泥,踩在青石板上“吧嗒吧嗒”。
赵景云跑得急,腰间的陶壶磕在石阶上,“砰”的碎成几片,茉莉香混着土腥气炸开,弥漫在夜风中。
两人跌跌撞撞撞进宿舍,赵景云反手闩门时,门闩“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他扶着门框喘气,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在青衫上,晕开一团深色的花。
柳清照靠着床柱滑坐在地,小福子扑过来舔她手背,她这才发现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隐隐作痛。
“先…先生。”赵景云声音发颤,“他们…他们说‘林昭’…”
“说我该被‘所用’或者…”柳清照扯下腰间的汗巾擦手,突然笑了,“赵小友,你怕不怕?”
赵景云猛地抬头。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见他眼底的星子:“先生教我‘理有三要素’时说,‘怕’是叶,‘为什么怕’是枝,‘怎么不怕’是根。我…我根在先生这儿。”
柳清照的耳尖又烫了。
她低头翻出藏在枕头下的纸,上面是她方才在逃跑路上默记的符号:“他们提‘马帮的货’,提‘青莲社’。我猜…这社表面是书院里主张‘废科举、练乡兵’的进步派,实则早和江湖勾连。”她把纸往烛火上一凑,火舌舔过边缘,焦香混合着热气缓缓升腾。
“明日起,你去东仓查三月的米账,我去寻张夫子问‘青莲社’旧事。”
“那他们…”
“他们既盯上我,我便要做那根最扎手的刺。”柳清照站起身,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去睡吧,明日还要上《大学》课。”
赵景云走后,她吹灭蜡烛。
黑暗里,小福子突然“呜呜”低鸣,往窗边凑去。
柳清照摸到床头的铜烛台,轻手轻脚走到窗前。
推开窗,夜风吹得后颈发凉——院墙上,一截黑色的衣角正消失在瓦当后。
她望着那抹残影,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难道……是他?”
晨鸡啼叫,第一缕阳光洒在窗棂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二日清晨,柳清照抱着书匣往学堂走。
晨雾未散,她看见张夫子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张字条。
老夫子抬头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被上课的钟声打断了。
“林昭!”赵景云从另一侧跑来,手里举着个布包,“东仓的账…啊呀!”他跑得急,布包掉在地上,几页纸骨碌碌滚到柳清照脚边。
她弯腰去捡,却在最上面一页看见朵青莲——和昨夜密码里的符号一模一样。
廊下的张夫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露出半截墨绿丝绦,在晨雾里晃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