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柳清照抱着书匣往学堂走，袖子上还沾着东仓米账的灰。
她今天走得比平时快——昨夜窗外有人、赵景云包里的青莲印，还有张夫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三根针扎在她脖子上。
推开木门，一股墨香混着炭灰味扑面而来。
她一扫自己的课桌，脚步就停了。
桌上用粗炭笔画了一幅画：戴斗笠的人踩着高跷，歪歪扭扭写着“假高人装腔作势！”几个字，炭粉掉在《大学》课本上，像撒了煤渣。
“林兄来得早啊。”
后排传来带刺的声音。
柳清照抬头，正对上张世杰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穿着月白绸衫，腰间玉坠晃得人眼花——昨天刚得的新玩意，今天非要显摆。
她没搭理，先掏出帕子擦课本上的炭粉。
手指碰到漫画边缘，粗糙得像砂纸——张世杰这炭笔功夫，估计昨晚在灶房练到半夜。
“这画挺有意思。”她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几个缩脖子的同学，“谁画的？是不是说我前天讲《论语》时站石墩的事？”
几个同学憋笑，咳嗽起来。
张世杰的笑容僵住了——他本想讽刺她装高人，结果被她一句话揭穿。
“叮——”
上课铃响了。
周先生拿着《孙子兵法》走进来，胡须被风吹得飘起来。
柳清照刚坐下，张世杰直起腰，敲了两下桌子——这是他们昨晚约好的信号。
“今天我们讲‘围魏救赵’。”周先生翻开书，“张世杰，你来说说出处。”
张世杰立刻站起来：“回先生，出自《战国策》，是田忌的计策。”
“对！就是田忌！”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
几个同学跟着喊。
柳清照低头看指甲——她早就猜到这一招。
张世杰昨晚翻了整晚的杂书，专门找野史里的错处记下来，就等着当众“纠正”她。
“林昭，你有不同意见吗？”周先生突然问她。
柳清照站起来，轻轻点了点《史记》：“学生觉得，‘围魏救赵’其实是《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里的故事。当年魏国攻赵，齐国派田忌去救，孙膑建议攻打大梁，逼庞涓撤军，解了邯郸之围。”
她顿了顿，看了眼张世杰泛红的耳朵：“《战国策》确实有记载，但那是后来整理的版本。要讲信史，应该以《史记》为准。”
“妙！”周先生拍案叫好，胡子都跟着抖，“那你说说，这计妙在哪？”
柳清照笑了笑：“兵者，诡道也。孙膑不直接救赵，而是攻魏，打敌必救。就像……”她看了眼张世杰的玉坠，“有人偷了你的玉坠，你是追贼，还是去砸贼的家？”
满堂哄笑。
张世杰死死攥住桌沿，指节发白。
下课后，柳清照收拾书匣，看见一张泛黄纸从桌缝滑出来。
她弯腰去捡，碰到了纸角却愣住了——纸边毛糙，像是撕的，上面抄着一道《孟子》题，最后一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是”写成了“斯”。
“林兄，走啊！”赵景云凑过来，“东仓米账的事……”
“你先去。”柳清照把纸塞进袖子里，“我有点事。”
她绕到后巷，果然看到张世杰和两个同学嘀咕。
两人一见她，马上溜了。
张世杰摸着玉坠，强笑着说：“林兄不去吃饭，在这儿晃什么？”
“张公子，你昨晚练炭笔，今早上背野史，夜里又抄错题——累不累？”柳清照展开那张纸，“你故意把‘是人’写成‘斯人’，是不是等着我明天念错，好说我连《孟子》都不熟？”
张世杰脸色一下白了。
他后退两步撞到墙上：“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抄题时打翻砚台，墨溅在右袖上。”柳清照指了指他衣服上的墨痕，“这张纸上的墨色，跟你袖口的一样。”
张世杰说不出话。
柳清照把纸递过去：“明天早课，要是周先生拿这题考人……你觉得他是信《孟子》原文，还是信你的‘斯’？”
第二天早课，周先生拿着那叠纸：“昨天有人送来一道《孟子》题，谁来答？”
张世杰刚要举手，柳清照的声音响起来：“先生，这题是假的。”
全场安静。
“怎么说？”周先生挑眉。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是’，是《孟子》原文。”柳清照走上前，拿出一张字条，“学生昨晚查了书斋，真题在第三排架子上。这题……”她看了眼张世杰苍白的脸，“可能是有人想考考我的眼力。”
周先生打开字条，眼睛亮了：“没错！这才是我留的题。”他看向张世杰，“你说说，为什么会有这假题？”
张世杰“扑通”坐下，盯着鞋尖：“学生……不知。”
“行了。”周先生挥挥手，“以后别玩这些小动作。”
下课后，柳清照收拾书匣，瞥见同桌沈墨书合上课本。
那人一向低着头，今天却抬起头，眼神像沾了露水的竹叶，冷冷地扫过她。
“这个林昭……不简单。”
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砚台上的灰，却让柳清照脖子又凉了一下——昨夜窗外的人、赵景云的青莲印、张夫子的丝绦，现在全串在一起。
她抱着书匣走出学堂，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穿过紫藤花，洒在青石板上。
身后传来张世杰的叹息，混着花香飘来——以后，没人再敢在她桌上乱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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