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毒得很,应天书院的青石板烫得能煎蛋。
柳清照缩了缩脚尖,皂靴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抱着书匣往斋舍走,路过回廊时,几个昨天还躲着她的学子正冲她挤眉弄眼。
穿月白襕衫的小胖子挠了挠头,凑上来问:“林兄,那假《孟子》题你是怎么看出破绽的?”他声音有点发抖,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肩膀缩着像是怕冷。
柳清照停下脚步,抬眼一看,小胖子耳朵都红了,脸也涨得通红。
“张世杰用的是松烟墨,加了三分胶。”她敲了敲书匣,“真题用的是油烟墨,渗纸快,你闻闻。”她翻开书匣露出半页纸,小胖子立刻把鼻子凑过去嗅。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混着阳光晒过纸张的味道。
“还真有股松木味!”他猛地直起腰,撞得书匣哐当响,“林兄你这本事……比周先生还厉害!”
周围人笑了起来,有人干脆跟着她一起往斋舍走。
笑声在回廊里回荡,惊飞了几只檐下的燕子。
柳清照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耳朵后泛起一点红——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说话。
前世在广告公司,她总是躲在茶水间改方案的小透明,现在倒成了书院里的“活算盘”。
正想着,前院传来梆子声。
一声沉闷的敲击穿透空气,像是催人一样。
周先生的书童小福子踮着脚张望,看到她就跑过来,额头上的汗珠滚进衣领:“林公子,我家先生请你去东厢书房坐坐。”他呼吸急促,袖口还沾着墨点。
柳清照心里一紧。
周先生是书院最严苛的讲师,昨天早课虽然夸了她,但突然召见……她摸了摸袖子里抄的《论语》批注,说了声“好”,就跟小福子穿过月洞门。
东厢书房飘着沉水香,轻烟从铜炉里缓缓升起,熏得鼻腔有些发涩。
案头摆着一个青瓷茶盏,水面浮着两片新绿的茶叶,是她前几天提到过的“雨前龙井”。
茶汤泛着淡淡碧色,在光线下微微晃动,带着一股清香。
周先生坐在紫檀木案后翻书,见她进来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坐。”
“昨天那题,你查了整晚?”周先生捻着胡须,目光像秤砣一样压下来。
柳清照想起昨晚翻书差点烧了《礼记》卷角的事,脊背绷得紧紧的。
她盯着茶盏里的涟漪:“学生愚钝,总怕耽误了先生的课。”
“愚钝?”周先生突然笑出声,从书堆里抽出个褪色的布包,“那你看看这个。”
布包解开,露出半本《左氏春秋》残卷,纸页发黄。
柳清照刚接过,指尖就缩了一下——这纸是澄心堂纸,北宋初年才有的手艺。
但“庄”字避讳了仁宗的名讳“祯”,看起来更像是仁宗朝以后抄的。
“学生小时候见过祖父整理古籍。”她咽了咽口水,稳住声音,“这卷里‘齐师伐我’的注文说‘我’是指鲁国,但《左传》原注应为‘我’指晋国……”她翻到一页,“还有这段‘陨石于宋五’,按汉儒注本当是‘五石陨于宋’,这里语序反了,像后世话本改的。”
案头的茶盏“当”地一声碰响。
周先生猛地站起身,胡子都跟着抖:“你怎么知道汉儒注本?”
柳清照心里叹气——前世为了写古风广告,她把《十三经注疏》翻烂了,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她装作懵懂的样子:“学生在书斋里翻到过《经典释文》,里面引了贾逵的注本……”
“好!好!”周先生拍桌大笑,震得残卷都跳了起来,“我找这卷的破绽找了三个月,你半天就看出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夫子拎着酒葫芦走进来,花白的胡子上还粘着饭粒:“老周你刚才笑那么大声,我在食堂都听见了——哟,林小友也在?”
柳清照忙起身行礼。
王夫子摆摆手,一屁股坐下来看残卷:“老周藏着宝贝不给我看?快说说,这小友又有什么高论?”
“她说这卷是后世伪造的。”周先生眼睛发亮,“还说制度要随时代变,不能照搬周礼。”
王夫子的酒葫芦“咚”地砸在桌上。
他眯着眼盯住柳清照,像看什么稀罕物:“小友说说,什么叫‘随时代而变’?”
柳清照喉结动了动。
前世她做过“传统文化现代化”的策划案,现在正好拿来用。
她指尖轻点残卷:“比如这句‘士大夫不亲坐狱讼’,西周官少民寡可以这样,现在汴京人口百万,官员都不审案,案子得堆成山。”
王夫子的酒葫芦晃了晃,酒洒在残卷上。
他突然拍腿大笑:“妙!妙!老周你说这孩子将来要入朝堂,我看——”他冲柳清照眨眨眼,“怕是要当宰辅!”
周先生笑着点头。
柳清照望着两位夫子发亮的眼睛,后颈渐渐冒出了冷汗——她不过是把现代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换了层皮,可在这些古人眼里,竟成了石破天惊之论。
从书房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柳清照抱着残卷往斋舍走,路过竹林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带着凉意拂过后颈。
她回头,正对上沈墨书的目光——那双眼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冷得人发慌。
他的身影映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片无声的阴影。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轻得像竹叶沙沙,“那天张世杰的墨痕你看得比账房还细;昨天周先生的题,你查得比书吏还全……你好像知道所有事的走向。”
柳清照的手指在残卷上掐出一道红印。
她强笑着挑眉:“沈兄是在夸我聪明?”
“我阿爹是汴京大牢的典狱。”沈墨书忽然开口,“他说,能把谎话说圆的人,都有秘密藏在暗处。”
风掠过竹林,带起几片枯叶。
柳清照望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前天窗外那道黑影——会不会和这双眼睛有关?
第二天清晨,书院的晨钟还没响完,斋舍已经炸开了锅。
“特等学士?那可是只有年长学子才能当的!”
“周先生亲自提名的,说林昭的学问顶三个老生!”
柳清照揉着太阳穴推开窗,看见王夫子拎着酒葫芦从廊下走过,正跟别的夫子感慨:“这孩子,将来怕是要入朝堂。”几个路过的学子见了她,竟然齐刷刷作揖:“林小友早!”
她站在廊下,望着晨光里的飞檐脊兽。
紫藤花落在肩头,香气甜丝丝的,却裹着一丝不安。
她女扮男装的破绽本来就多,现在被捧得越高,摔下来就越狠。
暮色漫上藏书阁时,柳清照抱着新领的特等学士书匣往回走。
路过沈墨书的斋舍,门虚掩着,烛火在窗纸上晃——他居然还没回来?
她停在门口,手里的书匣硌得生疼。
风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她望着案头没收的《孙子兵法》,突然想起今天上课时沈墨书的眼神——不是好奇,是审视。
夜深了,沈墨书的斋舍里,未燃尽的烛芯“噼啪”炸响。
柳清照攥紧书匣,终究没有推门进去。
转身时,檐角的铜铃轻轻一响,像谁在暗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