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藏书阁飞檐时,柳清照抱着特等学士的书匣往斋舍走,木匣边角硌得掌心生疼,指节微微发红。
天边残阳如血,风中飘来几缕炊烟与枯叶的焦香。
路过沈墨书的斋舍时,她脚步猛地顿住——门虚掩着,窗纸上映着摇晃的烛影,可沈墨书今日课上分明说要抄《九章算术》到子时。
桂花香裹着穿堂风扑来,甜腻中带着一丝凉意,她喉结动了动,鼻尖微颤。
前日窗外来的黑影、沈墨书查账时比书吏还精的眼神、昨日课上像锥子似的审视目光……所有碎片在脑内炸开,如同铜锣骤响,震得她耳根发麻。
手指无意识攥紧书匣,檀木边角陷进肉里,刺痛从指尖蔓延至掌心。
她突然抬腿跨进门槛,脚步轻而急促,心跳声仿佛在耳边敲鼓。
案头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火星溅落在案几上,映得半卷《孙子兵法》泛着冷光,纸页在光影中泛出金属般的质感。
而在兵法书下,半张信纸露了角,墨色未干的“枢密院密探司”几个字刺得她瞳孔骤缩,仿佛有针尖戳进了眼底。
“哐当——”
书匣砸在地上的声响惊得她心跳漏了半拍,回音在屋内盘旋不去。
她慌忙蹲下捡匣子,余光瞥见信纸上的内容:“林昭言行异于常生,学识来历存疑,着令密切监视……”
后颈寒毛根根竖起,像是被冰凉的蛇尾轻轻扫过。
她刚要抽走信纸,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鞋底踏碎落叶的声音越来越近。
屏风!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锦缎屏风上的牡丹被撞得摇晃,发顶玉冠蹭掉半缕碎发,鬓角一缕青丝垂落,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墨书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进来:“东西带来了?”
“司主说林昭最近动静太大,周夫子要荐他入太学,得尽快查清底细。”陌生男声沙哑如砂纸,“昨日他查账时能看出二十年陈墨掺了松烟,今日又把《春秋》三传的注疏串成新说——这根本不是普通学子能有的本事。”
柳清照贴着屏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隐隐作痛。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咽口水的轻微响动。
沈墨书的靴底碾过地上的桂叶,沙沙声像极了前日窗外的动静。
那声音渐渐靠近,仿佛踩在她的心跳上。
“我自有分寸。”他说,声音比往日更冷,“这两日他总往书库跑,明日我去查借阅记录。”
“莫要心软。”黑衣人低笑,笑声像是铁器摩擦,“若真有问题,司主的手段你清楚。”
靴底碾叶声逼近屏风。
柳清照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不敢太响,只觉胸口憋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直到门“砰”地合上,她才扶着屏风滑坐在地,额角的冷汗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黏腻难受。
她望着地上那截未燃尽的灯芯,心头一片冰凉。
原来从她第一次在课上说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第二日卯时,柳清照站在沈墨书案前,指尖敲了敲他未动的早粥:“沈兄昨夜去哪了?斋舍门没关,我替你收了晾在廊下的青衫。”
沈墨书正翻着《论语》的手顿住,纸页发出轻微的“簌”声。
他抬眼时眸色如霜,却又很快敛了锋芒:“家事。”
“我阿娘从前也总说‘家事’。”柳清照扯了扯嘴角,故意把“阿娘”二字咬得极重,“后来才知道,她是去城郊给王婶子接生——沈兄的家事,莫不是也跟接生婆似的?”
沈墨书握着书简的指节泛白,几乎要把竹简捏断。
他突然合上《论语》起身:“我去书库。”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柳清照摸了摸袖中那截从密信上撕下的边角——墨迹里混着松烟和胶料的味道,是枢密院专用的密信墨。
那气味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书房里的旧信封,沉稳而压抑。
她咬了咬后槽牙,等沈墨书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这才跟着溜出书院。
城西废弃茶馆的砖缝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艾,风吹过来,草叶擦过她的裤脚,带着一股苦涩的腥气。
柳清照缩在墙根,看沈墨书掀开门帘进去,衣摆扫过满地碎瓷,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她数到第三声鸦鸣,刚要摸过去,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有人在看她。
“林小友这是?”
沙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像是砂纸打磨木板,刺耳难听。
她转身时撞进黑衣人阴恻恻的笑里,对方腰间挂着的铜牌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正是枢密院的鹰隼纹。
那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喘不过气。
“我……”她喉咙发紧,嗓子干涩得像吞了团棉花,“出来买薛记的竹纸,听说城西便宜。”
黑衣人一步一步逼近,靴底碾碎了几片野艾,苦腥味直往鼻子里钻:“那怎么走到这荒茶馆来了?”
“我、我迷路了……”
“迷路?”黑衣人突然抬手掐住她手腕,指力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剧痛让她眼眶发酸,泪水在眼眶打转,“书院的学子,连汴京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她正要挣扎,一道青影“唰”地横在中间——赵景云握着书院发的防身短剑,剑尖直指黑衣人咽喉:“放开他!”
黑衣人扫了眼赵景云腰间的“应天”玉牌,突然笑出声:“书院的小崽子也来管闲事?”笑声像是破锣拉锯。
“我管的是在书院附近行凶的歹人!”赵景云手腕一翻,剑穗上的珊瑚珠撞得叮当响,像是某种暗号,“你可知应天书院的学子,连开封府尹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小友’?”
黑衣人盯着赵景云泛红的耳尖——那是动了真怒的迹象。
他松开柳清照的手,倒退两步:“算你走运。”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残阳里。
“你又惹什么麻烦了?”赵景云转身时,剑“当啷”掉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去捡,发顶的方巾歪了半寸,“方才我在茶摊买糖蒸酥酪,看你往城西跑,追了半条街……”
柳清照望着他沾了草屑的衣摆,突然笑出声,笑声在风中轻轻荡开。
赵景云愣了愣,也跟着笑:“笑什么?我、我这不是怕你被野狗叼了么?”
“没什么。”她揉了揉被掐红的手腕,皮肤仍有些发烫,“就是觉得,有朋友在,挺好的。”
归院路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斑驳树影洒在他们肩头。
路过那片野艾丛时,柳清照突然顿住脚步——不远处的槐树上,一道身影正倚着树干。
月光漫过沈墨书苍白的脸,他望着她的眼神像深潭里的碎冰,明明灭灭,辨不清是冷是热。
等她再眨眨眼,那道影子已融进夜色里。
回到斋舍时,更鼓刚敲过三更。
柳清照抱着从茶摊顺来的半块糖蒸酥酪往房里走,路过院角竹林时,风里突然飘来一声极轻的呻吟,像片被吹皱的月光,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攥紧酥酪的手松了松,指尖残留着糖渍的黏腻感。
夜风吹得竹叶沙沙响,她望着漆黑的竹影,突然想起沈墨书密信里的最后一句——“必要时,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