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渐逝,初秋将至。
百花谷送来的昙花种子,在颜百黎的木灵根滋养下,生长得极快。
不过短短一月,青竹苑的角落里便爬满了翠绿的藤蔓,宽厚的叶片间已隐约可见饱满的花苞。
琉璃净在信中说,这是百花谷特有的“月见昙”,只在最安静的夜里绽放,花香能安神静心。
颜百黎每日练剑归来,总要蹲在花架前观察片刻。木灵根让她能感知到这些植物的情绪——
昙花的灵识很特别,像害羞的少女,白日里蜷缩着,唯有在月光下才敢舒展身躯。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
或许是白日里与夜莺颂切磋时消耗了太多灵力,又或许是即将到来的秋日大比让她心绪不宁。
总之,当更漏显示子时已过,颜百黎仍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上摇曳的月光影子。
“算了,出去走走。”
她披了件外袍,赤着脚走出房门。
青竹苑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颜百黎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嗅到一缕幽香——清冽、恬淡,像是月光化作了实质,萦绕在鼻尖。
是昙花!
她小跑着来到花架前,不由屏住了呼吸。
——花开正好。
月光如水,倾泻在层层叠叠的昙花瓣上。那些白日里紧紧闭合的花苞,此刻已完全舒展,洁白的花瓣近乎透明,边缘泛着淡淡的银蓝色光晕。
花蕊金灿灿的,随着夜风轻轻摇曳,洒落点点荧光。一株、两株、三株……整整七朵昙花同时绽放,宛如一群月下起舞的仙子。
颜百黎正想凑近细看,忽然发现花架旁的青石上,竟躺着一个人。
——独孤恒芜。
他难得没有束发,如墨的长发散在石上,与缠绕的昙花藤蔓交织在一起。
一袭素白单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如玉的肌肤。
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平日冷峻的眉眼,整个人柔和得不可思议。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手中竟握着一只白玉酒壶,壶口微倾,几滴清酒落在石上,散发出淡淡的梨花酿香气。
颜百黎呆立在原地,心跳如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放松的、慵懒的,甚至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独孤恒芜。
月光流淌在他身上,昙花在他发间绽放,有几瓣落在他衣襟上,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
他的唇色比平日红润些,许是酒意的缘故,呼吸也比练剑时深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美得不似凡人。
颜百黎不自觉地向前一步,却踩断了一截枯枝。
“咔嗒。”
独孤恒芜倏然睁眼。
那一瞬间,颜百黎仿佛看见寒星坠入深潭——他的眸子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极浅的琉璃色,清冷又深邃,还带着些许朦胧醉意。
“……百黎?”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哑,尾音微微上扬,听得颜百黎耳尖发烫。
“师、师父!”她慌忙行礼,“弟子不是有意打扰!只是看见昙花开了……”
独孤恒芜撑坐起来,长发从肩头滑落。他看了眼身旁盛放的昙花,忽然轻声道:“坐。”
颜百黎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坐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唐突,又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的酒气。
“娘亲送的种子,”她指了指昙花,“没想到长得这么快。”
独孤恒芜伸手轻触花瓣,指尖与洁白的花瓣形成鲜明对比:“木灵根……很适合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颜百黎却莫名听懂了——师父是在夸她将花照料得好。
夜风拂过,吹落几朵昙花,正好落在二人之间的青石上。颜百黎鼓起勇气,捡起一朵递过去:“师父,您闻闻,很香的。”
独孤恒芜垂眸看着那朵花,没有接,却就着她的手低头轻嗅。
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颜百黎的手微微颤抖。
“……不错。”
他抬眸时,一缕发丝粘在了唇边。颜百黎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猛然回神,尴尬地僵在半空。
独孤恒芜静静地看着她。
月光下,他的眼神比平日深邃,像是化开了的墨,带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
“师、师父怎么在这里喝酒?”颜百黎慌忙转移话题。
独孤恒芜望向远处的云海:“今日……是家母忌辰。”
颜百黎心头一颤。
她突然明白为何师父会独自在此——青竹苑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在这里饮酒,或许是为了与亡母共赏一轮明月。
“师祖她……”
“善剑,嗜酒。”独孤恒芜轻抚白玉壶,“这壶梨花酿,是她埋下的。”
他说得极简,但颜百黎却能想象——少年独孤恒芜是如何在某个同样皎洁的月夜,独自挖出这壶酒,又如何在每年的这一日,来到峰顶与母亲隔空对饮。
“要尝吗?”
他突然将酒壶递来,惊得颜百黎瞪大了眼睛。
“我、我可以吗?”
独孤恒芜唇角微扬:“一口。”
就着师父的手,颜百黎小心地抿了一口。酒液清冽,初尝微甜,入喉却烧起一片灼热,呛得她直咳嗽。
“咳咳……好辣!”
独孤恒芜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生疏却温柔。待她缓过来,竟低笑了一声:“……差得远。”
这是颜百黎第一次听见师父笑。
很轻,很短,像昙花一现,却让她心头滚烫。
二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
月光、昙花、酒香,还有身旁人清浅的呼吸,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颜百黎偷偷侧目,发现师父的睫毛在月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寒霜。他的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下颌线条如剑锋般利落。
美得惊心动魄。
“看什么?”
被抓包的颜百黎红着脸低头:“没、没什么……”
独孤恒芜没有再问。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唇角滑落,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颜百黎看呆了。
“夜深了。”他起身,白衣在风中翻飞,“回去歇息。”
“师父!”颜百黎突然叫住他,“那个……昙花明日就谢了,您……”
她想说“您要不要多看会儿”,又觉得太过唐突。
独孤恒芜回头,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花谢花开,本是常态。”
顿了顿,他又道:“……明年还会再开。”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让颜百黎心头一热。
她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长发如瀑,白衣胜雪,渐渐融入月色之中。
低头再看那几朵昙花,不知何时已开始缓缓闭合。
——最美的时刻,总是短暂。
但至少今夜,她有幸见证了冰山的融化,哪怕只有一瞬。
颜百黎轻轻抚摸花瓣,暗自决定:
明年,后年,大后年……
她都要陪师父看这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