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恒定,是沈槐意识回归后的第一个感知。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她费力地掀开一道缝隙,医院病房单调的白色天花板映入眼帘。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安静得有些失真。
“囡囡!你醒了!老天保佑!” 母亲惊喜交加、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猛地撞入耳膜,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紧接着是父亲布满血丝、写满后怕与担忧的脸庞凑近,那平日里坚毅的轮廓此刻显得异常憔悴。
她回来了。从那片埋葬了诅咒与过往的山坳废墟,回到了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现实。父母断断续续的叙述拼凑出她“获救”的经过:一个巡山的护林员在黎明前发现了昏迷在西山坳深处的她,浑身是擦伤和淤青,高烧得像一块火炭,最诡异的是右手手心那片焦黑的、仿佛被烙铁烫过的痕迹。她被紧急送医,在生死线上挣扎了整整三天。
关于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关于骨灰盒,关于“无面”,关于江烬最后消散的光影……沈槐选择了彻底的沉默。面对父母焦灼又困惑的追问,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骑车……不小心……摔下山坡了。” 这个拙劣的谎言漏洞百出,西山坳根本不是散心的地方。但父母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挥之不去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疲惫和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所有的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最终只是红着眼眶,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那个深棕色的、如同诅咒载体的骨灰盒,如同从未存在过,彻底消失在了父母的记忆里,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沈槐的现实生活中彻底抹去。
日子像设定好的程序般流转。出院,复学,回家,吃饭,睡觉。生活被一种刻意的、近乎苍白的平静填充。隔壁那栋曾让她恨意蚀骨的小楼,很快迎来了新的主人。搬家卡车轰鸣,孩童的嬉闹声穿透墙壁,寻常人家的烟火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彻底覆盖了那里曾有的死寂与阴冷。
灵魂深处那道折磨了她十八年的“恨意程序”,确实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她走过那栋小楼时,心脏平稳地跳动,呼吸顺畅,胃里不再翻江倒海。深夜的梦境里,再也没有那双怨毒的眼睛。那曾经如影随形、将她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冰冷藤蔓,被连根拔除了。
她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会感到劫后余生的狂喜,会拥抱这失而复得的“正常”。
然而,巨大的空虚感,比恨意更加沉重,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恨,曾是她扭曲的锚点,是她与世界对抗的唯一武器,是她生命里最强烈、最持久的“存在感”。当这锚点消失,武器缴械,她仿佛漂浮在一片无垠的灰色真空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课堂上的知识无法进入大脑,朋友的笑语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食物的味道寡淡如水。她常常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看着外面流动的光影,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依旧年轻,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寂和疲惫,如同经历了几世风霜的老人。
手心里,那片灼伤的痕迹始终没有消退。淡淡的,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金色泽,边缘是细微的、如同火焰燃烧后留下的卷曲纹路,触感略硬,像嵌入皮肤的一块冰冷金属。它不再疼痛,但在某些时刻——通常是深夜,万籁俱寂,或者当她无意识地凝视掌心时——那片皮肤下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余烬般的灼热感。那热度并不强烈,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她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它提醒着她那晚焚尽枷锁的炽白烈焰,那撕裂黑暗的光芒,以及……光芒中消散的、疲惫而温柔的身影。
她开始频繁地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没有血腥的祭坛,没有扭曲的黑暗巨人,没有荆棘锁链。只有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无名山坡,阳光是纯粹的金色,温暖得如同情人的怀抱,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一个穿着素色布衣的清瘦身影,总是背对着她,站在山坡的最高处。风吹起他略长的发梢和朴素的衣角,他的背影挺拔而宁静,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却又莫名地充满了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和更远的天际线。
她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山坡上只有风声,温柔地掠过耳际。但一种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最底层的悲伤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如同无声的潮汐,温柔而坚定地将她整个人淹没。那悲伤不是为了离别,更像是对漫长苦难终于终结的哀悼;那平静,是风暴过后,废墟之上生长出的第一株小草。
每当这时,她手心那片暗金色的灼痕,就会传来一阵清晰而稳定的温热感,如同冬日里握着一块温润的暖玉,驱散了梦境的微凉,也奇异地抚平了心底那汹涌的潮汐。
她知道那是谁。
恨的枷锁碎了,连同那被诅咒扭曲的、面目全非的爱意,一同在炽白的火焰中化作了灰烬。留下的,是一片巨大而无法填补的虚无,是生命中骤然缺失的一块拼图。而掌心这抹不去的、带着奇异温热的灼痕,是那场焚天之火留下的印记,是灰烬中残存的一点未熄的火种。
它不再灼痛。
它只是存在着。
带着过往所有的炽烈与冰冷,所有的守护与诅咒,所有的绝望与……微光。
像一句无声的箴言,烙印在血肉之中,提醒着她曾穿越的地狱,也昭示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延续。
沈槐缓缓摊开手掌,迎着窗外的阳光,凝视着那片暗金色的印记。阳光穿过它,在掌心投下淡淡的影子。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微硬的、带着火焰纹路的边缘。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暗金色的烙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病房里依旧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