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像一层洗不掉的薄膜,即使出院一周后,沈槐依然能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捕捉到它冰冷的余韵。它像一个无声的锚,将她从那个光怪陆离、焚尽一切的山坳之夜,牢牢钉回了名为“现实”的苍白画布上。
重返校园,本该是回归正轨的象征。但沈槐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剧场的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踏在失真的舞台上。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满林荫道。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可落在沈槐眼里,那色彩像是被水稀释过,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毛玻璃。世界失去了饱和度,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她试着去看花坛里新开的月季,那本该是鲜活的玫红,映入眼帘却只剩下模糊的粉调轮廓,激不起丝毫涟漪。
“沈槐!早啊!” 同班的李薇抱着书,笑容灿烂地从旁边经过,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沈槐下意识地牵动嘴角,试图回以一个微笑。“早。” 声音出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能看到李薇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瞬,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尴尬,然后匆匆点了点头,快步走开了。
不是疏离,而是彻底的隔阂。她像一个旁观者,站在厚厚的、无声的玻璃罩外,看着罩内鲜活上演的一切。同学们三五成群的说笑,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食堂窗口飘来的饭菜香……所有的声音、画面、气味,都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模糊不清,无法真正触及她的感官。她行走其中,却感觉不到任何连接。人群的喧嚣反而在她周围制造出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如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午餐时间,她坐在食堂角落。林晚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关切地问:“槐槐,脸色还是不太好,给你带了点开胃的酸梅汤。”
沈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面前的麻婆豆腐。红油鲜亮,豆腐白嫩,葱花翠绿。她放入口中。
没有味道。
或者说,所有的味道都变成了同一种感觉:寡淡、无趣的糊状物。麻辣?鲜香?统统不存在。味蕾像是集体罢工了,只剩下机械的咀嚼和吞咽动作。她努力地嚼着,试图从这熟悉的食物里找回一丝“活着”的实感,却徒劳无功。连吞咽都变得困难,每一口都像在咽下棉絮。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林晚期待地看着她。
“嗯…还好。” 沈槐含糊地应着,又舀了一勺,动作有些僵硬。林晚看着她明显食不知味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酸梅汤往她面前推了推。
巨大的空虚感,在她灵魂深处无声地蔓延。它比医院的白墙更空旷,比消毒水的味道更冰冷。恨意,那道折磨了她十八年、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枷锁,确实消失了。走过那栋曾让她如坠冰窟的邻居小楼时,心脏平稳地跳动着,胃里一片平静,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新搬来的小夫妻正指挥着工人搬家具,孩子的笑声清脆地穿透墙壁。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生机勃勃。
然而,这“正常”对她而言,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恨,曾是她生命中唯一强烈而持久的坐标,是她扭曲的锚点,是她与世界对抗的、唯一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方式。当这锚点被连根拔起,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抛出轨道的行星,在虚无的宇宙中茫然飘荡,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附的引力。课堂上的知识像流水滑过大脑,不留痕迹。朋友的关怀如同隔靴搔痒。就连身体似乎也变得轻飘飘的,缺乏一种踏在地面的实在感。
唯一真实的,是右手掌心那片暗金色的烙印。
它静静躺在那里,边缘是火焰燃烧后留下的细微卷曲纹路,触感略硬,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冰凉。它不像普通伤疤那样狰狞,更像某种古老的、嵌入皮肉的符文。沈槐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深夜。
没有梦魇。没有扭曲的黑暗巨人,没有荆棘锁链的勒痕,也没有那双怨毒的眼睛。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灰白虚空。沈槐感觉自己悬浮在其中,没有重量,没有方向,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一股强烈的下坠感猛地攫住了她!仿佛从万丈悬崖失足跌落,心脏瞬间被捏紧!
“啊!” 沈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模糊光晕,房间里一片死寂。
又是这样。无梦的惊醒,伴随着那种被彻底抽离、坠入深渊的恐慌。每一次都让她精疲力竭。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抱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试图将她拖回那片虚无的灰白。
就在这时。
掌心。
那片冰冷的、暗金色的烙印中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股灼热!
那热度并非滚烫,更像是一块深埋在灰烬下、顽强不肯熄灭的炭火突然被拨动,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温热的能量。一股细微却清晰的暖流,如同初融的雪水,顺着掌心敏感的神经末梢,一路逆流而上,瞬间蔓延至她的整条手臂,甚至直抵她冰冷一片的胸腔!
沈槐浑身一僵,猛地摊开手掌,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
黑暗中,那暗金色的烙印本身并未发光,但掌心那一小片皮肤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稳定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感。像冬日里握住了一块温润的暖玉,又像有什么沉睡在她血肉深处的东西,在深沉的夜色里,悄然苏醒。
这突如其来的温热,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粒微不可查的火星,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虚空的奇异力量。它精准地刺破了那将她包裹的冰冷恐惧和窒息般的空虚感。
沈槐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那火焰纹路的边缘。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冰冷的汗水似乎也被那掌心的温热悄然蒸发。
夜,依旧深沉。
但那无处不在、令人绝望的灰色虚空,似乎被这掌心一点微弱的暖意,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隙。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