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灯如昼

题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永昌十三年的上元夜，金陵城的灯火亮如白昼。

姜云昭提着琉璃宫灯挤在熙攘的人流中，鹅黄袄裙上绣的缠枝莲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身后两个丫鬟急得直跺脚："小姐，老爷说了戌时前必须回府！"

"再逛半刻钟。"她仰头望着悬满长街的彩灯，杏眼里映着万千光华。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被允许出门赏灯，父亲姜尚书特意让府兵远远跟着，生怕掌上明珠有半点闪失。

护城河畔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姜云昭提着裙摆挤进人群，只见河面上浮着数十盏莲花灯，中央最大的那盏竟做成龙船模样，烛火透过红纱将整段河道染成血色。岸边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在调整灯架角度，青布长衫肘部打着补丁，举手投足却透着从容。

"要放灯了！"人群骚动起来。姜云昭被推搡着往前，绣鞋突然踩到块结冰的青石板。失控的惊呼还未出口，一匹受惊的枣红马已嘶鸣着朝她冲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青竹气息扑面而来，有人揽着她旋了半圈，后背重重撞在柳树干上。姜云昭睁开眼时，正对上双映着灯火的琥珀色眸子。那书生左手还拿着未点燃的灯烛，右手护在她脑后，袖口被树枝划开道三寸长的口子。

"姑娘无恙？"他退后两步长揖到地，补丁在肘部皱成一团。河面突然大亮，龙船灯腾起丈余高的火焰，将他的轮廓镀上金边。

姜云昭这才发现宫灯摔碎了，珍珠流苏散落满地。她解下腰间羊脂玉佩递过去："多谢公子相救，这..."

"举手之劳。"书生将碎灯残烛拢到路边，抬头时火光在眉骨投下阴影，"城南谢长卿，姑娘日后当心。"

人潮忽然转向御街方向。丫鬟春桃挤过来耳语："皇上携贵妃出宫观灯，老爷让小姐速回。"姜云昭再回首时，那抹青衫已隐入灯火阑珊处。

三日后细雨沾衣，姜云昭在城南"墨香斋"前第三次勒住马车。书肆掌柜说谢公子每逢朔望都来抄书，可她连等两个休沐日都未见人影。

"小姐找的莫非是写《治水策》的谢相公？"卖炊饼的老妪指着西边，"前日黄河又决堤，谢相公带着策论去工部衙门了。"

姜云昭攥紧袖中的锦帕。那日回府后，她命人打听到谢长卿是落第举子，赁居在贡院旁的陋巷，靠替书肆抄书度日。帕子里包着块新琢的玉佩，正面刻着《诗经》"既见君子"，反面是她偷偷摹下的那盏龙船灯。

雨势渐急时，青布伞面突然出现在头顶。谢长卿抱着牛皮纸包的书册，肩头湿了一大片："姜小姐。"他竟记得她。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两人之间的青砖上，姜云昭闻到他身上松烟墨混着雨水的味道。

"谢公子的《治水策》..."

"石沉大海。"他苦笑着抬臂为她挡开挑担的货郎，肘部补丁裂开线头，"工部说治水要先治吏，治吏要先..."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她发间晃动的金步摇，喉结动了动。

姜云昭突然明白他在避讳什么。父亲姜尚书正是吏部天官，近日频频被召入宫中。她假装没看见他窘迫的模样，指着纸包里露出的书角："《水经注》？"

"借来誊抄的。"谢长卿将伞又往她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姜小姐也喜读书？"

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响。姜云昭鬼使神差道："我那儿有套宋刻本《水经注》，谢公子若要参考..."话出口才惊觉失仪，大家闺秀岂能邀男子入府？

雨幕那端却传来声轻笑。谢长卿从怀中取出块温润物件："那日拾得小姐的珍珠，做了这个。"掌心躺着枚玲珑骰子，南海明珠嵌在相思木中，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

姜云昭接过时指尖相触，两人俱是一颤。她慌忙将锦帕塞进他手中，却听见街角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姜府管家撑着伞，身后跟着四个带刀府兵。

"老爷请小姐速归。"管家目光扫过谢长卿的补丁衣衫，声音冷了八度，"宫里来了圣旨。"

谢长卿退后两步深施一礼。姜云昭被簇拥着登上马车时，回头望见他仍立在雨中，青衫如洗，像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

车帘放下刹那，她摸到骰子里藏着的纸条。借着鎏金铜灯的光，蝇头小楷写着："二月二，龙抬头，书肆后巷。"

马车转过鼓楼时，姜云昭听见皇宫方向传来钟鸣。悠长的余音里，她无端想起昨日偷听到的父亲与幕僚的密谈——皇上要选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