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昨夜的积雪被晨光一照,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映得沈惊鸿微微眯起了眼。
她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常服,领口袖口滚着一圈银线,倒比昨日那件沉重的凤冠霞帔自在多了。
铜镜打磨得不算十分光亮,但依然清晰地映出她平静的脸。
脂粉未施,脸色是常年养在深闺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冰的寒星,冷冽而清醒。
“小姐,您看这样行吗?”青黛拿着一支细细的黛笔,站在沈惊鸿身后,手指有些发抖。
她一夜没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沈惊鸿看着镜中的自己,摇摇头:“太浓了。
今日不用画远山黛,就描两道细线便可。”
“可宫里的规矩……”青黛小声嘟囔着,还是听话地换了支细笔,蘸了点清水调开黛石,小心翼翼地为沈惊鸿描画。
沈惊鸿看着镜中青黛紧张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
这丫头跟了自己十几年,情同姐妹,现在也跟着她进了这吃人的皇宫,以后怕是不得安宁了。
“昨夜的嫁衣呢?”沈惊鸿轻声问道,目光落在镜中一角。
那件红色的嫁衣,像一朵泣血的花,开得张扬而绝望。
青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还在那边放着,上面沾的雪渍都化了,留下一圈圈水印,像洗不掉的泪痕……奴婢这就拿去让浆洗房处理干净?”
沈惊鸿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昨夜被冰锥扎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意。
她摇摇头:“不用特意处理,让她们照常洗干净就行。
雪渍留下的痕迹,不必刻意抹去。”
青黛不解地抬起头:“小姐,那多难看啊……”
“留着也好。”沈惊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时时看着,也好提醒我,昨夜发生过什么。”
提醒她,那些所谓的温情脉脉,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青黛咬了咬唇,没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她知道,自家小姐一旦做了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黛警觉地停下笔,竖起耳朵:“这么早,会是谁?”
沈惊鸿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该来的,总会来。
她放下心来,语气平静无波:“无妨,备好应对便是。”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略显尖利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李公公驾到~太子妃娘娘可起身了?”
青黛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黛笔掉在地上。
沈惊鸿却镇定自若地抬手理了理衣袖,淡淡道:“进来吧。”
厚重的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推开,一股寒气随之卷入,吹动了沈惊鸿耳边的碎发。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太监,穿着一身紫色蟒纹宦官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正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李福安。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铺着红绸的紫檀木托盘,也不知里面放着什么。
李福安一进门,目光就像探照灯似的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惊鸿身上。
他堆着笑,躬身行礼:“老奴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听闻太子妃昨日受了风寒,特意让老奴前来探望。”
话虽如此,他行礼的姿态却不怎么恭敬,眼神里带着几分打探和轻蔑。
沈惊鸿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公公了,也替我谢过太后娘娘关心。不知公公此来,除了探望,还有其他事吗?”
李福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朝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尖着嗓子道:“太后娘娘有旨:太子妃沈氏,系出名门,淑慎端庄,今特将凤印暂交太子妃保管,代为处理六宫事宜,望不负圣望!”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两名小太监上前一步,揭开了托盘上的红绸。
金光闪闪的凤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印身雕刻着繁复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非凡品。
沈惊鸿看着那枚凤印,瞳孔微缩。
执掌凤印,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这不仅仅是权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也是树大招风的靶子。
太后这是唱的哪一出?新婚之夜丈夫都不来房里的太子妃,第二天就被赐下凤印?这是捧杀,还是另有图谋?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精光,语气平淡地开口:“凤印乃国之重器,臣妾何德何能,敢担当此任?更何况臣妾刚入东宫,对宫规礼仪尚不熟悉,恐难当此任,辜负太后厚望。”
李福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语气里多了几分威胁:“娘娘说笑了!沈将军教女有方,娘娘聪慧过人,怎会难当此任?太后懿旨,可不是轻易能违逆的。”
沈惊鸿端起桌上的茶杯,指尖轻轻叩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眸看向李福安,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公公此言差矣。正因为太后懿旨重于泰山,臣妾才不敢轻忽。
若因臣妾生疏宫务而出了差错,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你……”李福安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太子妃竟然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
他脸色微沉,向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娘娘是想抗旨?”
沈惊鸿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臣妾不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哦?何事需要从长计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玄色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晨光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他未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束着头发,昨夜似乎并未休息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凤印、沈惊鸿和李福安,最后停留在沈惊鸿脸上,眼神复杂难辨。
李福安见状,连忙换上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老奴给殿下请安!殿下早!”那姿态,可比刚才对沈惊鸿恭敬多了。
太子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沈惊鸿身边的椅子坐下。
青黛连忙上前,颤抖着手为他奉上一杯热茶。
太子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淡淡开口:“何事喧哗?”
李福安不敢怠慢,连忙将太后赐印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添油加醋地补充道:“回殿下,太后娘娘一番好意,赐凤印于太子妃娘娘,命其代管六宫事务,可娘娘却百般推辞,老奴怎么劝说都无用……”
太子的目光落在沈惊鸿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哦?为何不接?”
沈惊鸿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臣妾认为不妥。
六宫事宜繁杂,非臣妾目前能胜任。殿下正值储君之位关键期,臣妾不愿因后宫之事分散殿下精力。”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拒绝包装成对太子的考虑。
太子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难得你有这份心。
不过太后旨意,母命难违。”
沈惊鸿心中冷笑。果然,他这是想把皮球踢回给她,想看她如何应对太后的压力。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不屑,轻声道:“臣妾不敢违抗太后懿旨,只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太子和李福安的反应。
只见太子面无表情,眼神却闪烁不定;李福安则是一脸焦急,生怕她说出什么忤逆太后的话。
沈惊鸿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她走到凤印前停下,伸出纤纤玉指,停在距印玺仅半寸之遥的地方,却并未触碰。
阳光透过窗棂正好照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神色难辨。
“臣妾并非抗旨,只是认为时机未到。”
沈惊鸿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依臣妾之见,凤印乃国母象征,非同小可。臣妾请求先随内务府熟悉六宫事宜,待月满之后,若太后仍信任臣妾,再行接过凤印不迟。
此期间,凤印可暂由内务府妥善保管,每日奏报重要事务,由臣妾与殿下共同斟酌。”
李福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这……太后那边……”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平静。他看向李福安,语气平淡:“你觉得呢?”
李福安额头冒汗,支支吾吾道:“老奴……老奴不敢妄议……”
太子转而看向沈惊鸿,语气意味深长:“你倒是想得周全。
既熟悉了宫务,又不违逆母妃旨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沈惊鸿垂下眼眸,恭敬地说道:“臣妾只是不想殿下为难。”
太子突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准了。就按太子妃说的办。
李福安,你回去回禀太后,太子妃有心熟悉宫务再担重任,孝心可嘉。”
李福安虽不情愿,但太子都发话了,他岂敢违抗?只能硬生生把不满咽回肚子里,躬身领旨:“……嗻。奴才遵命。”
他临走前还狠狠瞪了沈惊鸿一眼,却被她直接无视了。
太子补充道:“即日起,每日宫务简报送东宫一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惊鸿身上,带着一丝评估。
李福安等人离开后,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沈惊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清醒了不少。
窗外,一株红梅傲雪绽放,枝头的积雪偶尔簌簌落下,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惊鸿静静地看着那抹艳色,眼神复杂。
“小姐!您为何要拒绝凤印啊?”青黛终于忍不住,快步上前问道,语气激动,“那可是执掌六宫的权力!有了凤印,还怕那个如雪不成!”
沈惊鸿转过头,深深地看了青黛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欣慰。
她知道青黛是为她好,只是这宫墙之内的弯弯绕绕,又岂是一个“权力”就能说清的?
“权力是饵,我是鱼。”
沈惊鸿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接印,就是主动上钩。”
“饵?”青黛更加不解了,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家小姐。
沈惊鸿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支眉笔把玩着:“你以为太后为何突然赐印?是真的信我能力出众,还是想用我来制衡谁?太子为何态度暧昧?是真心想看我管理六宫,还是想借我之手对付太后的势力?”
她冷笑一声:“这凤印现在就是块烫手山芋,谁接谁麻烦。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而不是卷入这些纷争。”
青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事:“那……那您说要熟悉宫务……”
“熟悉宫务是假,了解各方势力是真。”
沈惊鸿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狡黠,“我们刚来东宫,对这里的人和事都不熟悉。
正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摸清情况。而且……”
她凑近青黛耳边,压低声音:“让那些想对付我的人先露出马脚。
我们只管坐山观虎斗,积蓄力量。”
青黛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小姐高明!可是……那三年之约……”
提到三年之约,沈惊鸿的眼神瞬间坚定起来:“正因为只有三年时间,我们才更不能早早卷入这些纷争。我要的是全身而退,而不是葬身这权力漩涡。”
她伸手接下一片从窗外飘入的雪花,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小滩水渍,很快又蒸发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宫里的雪,比外面的脏多了。”
沈惊鸿轻声感叹,像是在说雪,又像是在说这深宫中的人心险恶。
就在这时,偏殿方向隐约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清脆悦耳,却像一根针,刺入沈惊鸿的心底。她知道,那是谁。
沈惊鸿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转过身,对青黛吩咐道:“青黛,备笔墨。从今日起,我们要记的事情,多着呢。”
青黛点点头,连忙去准备。
沈惊鸿走到桌边坐下,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对爱情抱有幻想的闺阁少女。她是太子妃沈惊鸿,是沈家的女儿,更是她自己。
她要在这深宫中步步为营,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等待三年后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窗外,红梅依旧傲雪绽放,只是那抹艳色,在沈惊鸿眼中,却染上了一丝血色。
这场权力的游戏,她接下了。但游戏规则,得由她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