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青藤高中像座被烈日炙烤的熔炉,蝉鸣声裹挟着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将整个校园浇铸成黏稠的琥珀。江枳眠站在公告栏前,后背紧贴着爬满爬山虎的砖墙,斑驳的绿影在她脸上晃动,却遮不住望向远处的灼热目光。许南凇倚在梧桐树下,褪色的校服领口被风吹开,露出冷白的脖颈,手中转动的笔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每一次反光都精准刺中她加速的心跳。
这是高三最后一个月,也是江枳眠将心事锁进日记本的第三年。此刻她的帆布书包里,第二本日记本早已写得满满当当,扉页被胶带反复加固,上面贴着从各个角落收集的“战利品”:皱巴巴的篮球赛门票副券边缘还沾着她去年观赛时滴落的汽水渍,泛黄的草稿纸边角残留着许南凇随意勾画的函数图像,甚至还有张模糊的偷拍照片——那是某次课间,她躲在实验楼转角,拍到的许南凇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而此刻她掌心出汗,正死死攥着校服口袋里的信封,信纸被反复修改的墨迹层层叠叠,边角都起了毛边。
午休时分,江枳眠抱着习题集在校园游荡,帆布鞋底蹭过滚烫的沥青路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经过器材室时,半开的窗户突然飘出熟悉的轻笑。她猛地屏住呼吸,贴着墙根挪步向前,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缝隙,看见许南凇单腿支在篮球架上,修长手指夹着易拉罐,拉环拉开时“啵”的声响让她心脏漏跳一拍。“志愿想报北方的大学,听说那边的秋天能看到漫山红叶。”他仰头灌下可乐,喉结上下滑动,“不像南方,永远黏糊糊的。”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江枳眠的心脏。她想起抽屉深处藏着的志愿填报指南,所有心仪院校都用红笔圈在长三角地区——只因某次偶然听见许南凇说,他想留在南方工作。风突然卷起她的裙摆,习题集里夹着的银杏叶书签轻飘飘坠落,那是去年深秋,她在许南凇常走的梧桐道上,等了整整三个黄昏才捡到的完整叶片。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江枳眠提前四十分钟守在许南凇回家的必经小巷口。巷口的老槐树投下大片阴影,她数着砖缝里的蚂蚁,默数到第287只时,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却见许南凇被一群女生团团围住。“南凇学长!帮我在纪念册上签名吧!”“还有我的!以后就看不到校草打球了呜呜!”
江枳眠僵在原地,看着许南凇接过镶着蕾丝边的纪念册,手腕悬在半空行云流水地写下名字。女生们的娇笑混着晚风扑在她脸上,手中的信封突然变得千斤重。当许南凇抬头,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方向时,她像被烫到般转身狂奔,信封被风卷着掠过斑驳的梧桐树干,卡在枝桠间晃荡,渐渐融进暮色里。
“同学,你的东西!”许南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江枳眠浑身血液凝固,缓缓回头,看见他手中捏着那封被风吹落的信封,边缘还沾着几片梧桐絮。他的目光扫过信封上她精心书写的字迹,江枳眠感觉喉咙发紧,想要开口解释,却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送错了……”
许南凇挑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连收信人都写错?”他翻转信封,露出背面画着的小篮球图案——那是她用蓝色圆珠笔反复描摹了十几遍的成果。江枳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伸手去抢信封,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那短暂的触碰像电流般窜过全身,她慌乱后退,撞上身后的垃圾桶,发出刺耳的声响。
“算了,当我没看见。”许南凇耸耸肩,将信封塞进她手里,转身时校服衣角扫过她的手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江枳眠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鼓起勇气喊道:“许南凇!”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祝你……前程似锦。”她的声音被晚风扯得支离破碎,许南凇抬手挥了挥,消失在巷口的转角。江枳眠瘫坐在老槐树下,打开信封,看着里面被泪水晕染的字迹:“其实我想说,从第一眼见到你,我的花期就永远停在了那年九月……”
深夜的书桌前,台灯暖黄的光晕裹着江枳眠蜷缩的身影。她盯着摊开的日记本,钢笔尖悬在纸面许久,终于落下一行字:“原来有些话,注定要烂在夏天。”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亮她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她颤抖着打开抽屉,取出珍藏的许南凇校牌照片——边角卷起的塑封膜里,少年穿着蓝白校服,嘴角带着不羁的笑,那是某次他匆忙间遗落在篮球场,她捡来拍照后又悄悄放回原处的。
毕业典礼当天,江枳眠特意提前两小时来到礼堂。她选了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看着工作人员调试聚光灯,光束扫过空荡荡的礼堂,在地面投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当许南凇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言时,追光灯打在他挺拔的身影上,西装革履的他声音沉稳有力:“愿我们都能奔赴更广阔的天地。”江枳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裙摆上留下月牙形的痕迹,她知道,当这场典礼结束,许南凇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散场时,人流如潮水般涌出礼堂。江枳眠逆着人群,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跟在许南凇身后。校门口的老香樟树下,许南凇停下来和几个男生击掌告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她的脚尖。她看着那个影子逐渐缩小、移动,最终汇入街道的喧嚣,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缓缓蹲下身,她把脸埋进膝盖,温热的泪水渗进校服裤腿,混着地上的灰尘,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回到家,江枳眠将两本日记本郑重放进带锁的铁皮盒,又把许南凇的照片、干枯的银杏叶、还有那张飘走的信封的草稿,统统塞进盒底。对着镜子摘下校徽时,别针在指尖留下浅浅的红痕,像道小小的伤口。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她知道,自己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没能递出心意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