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台灯光晕下,沃顿(时年75岁)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温柔,轻轻抚过丝绒盒中那枚二级英雄模范勋章的冰冷棱角。金属的凉意,如同穿越时光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尘封五十年的记忆闸门。瞬间,他被拽回了那片终年被湿气、硝烟与腐烂植被气息笼罩的绿色地狱——可可罗洛。那时,他正值二十五岁的盛年,肩扛中士衔,是德纳国防军“利刃”突击连的尖刀。
新历2082年,深秋。可可罗洛地区腹地。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混合着泥土的腥腐和某种热带花朵过度发酵的甜腻,令人窒息。参天巨树的树冠在极高处交织成一片密不透光的墨绿穹顶,仅有吝啬的光斑挣扎着漏下,在铺满厚厚腐殖层和狰狞板状根的地面投下诡谲的光影。一支身着德纳当时最新款自适应光学迷彩作战服、隶属于“利刃”突击连的精锐小队,正沿着一条几乎被藤蔓吞噬的所谓“路径”艰难潜行。他们是深入敌后的尖刀,任务是将维系前线电子侦察网络命脉的高密度智能电池组,秘密转运至一个代号“鹰巢”的孤立前哨。汗水早已浸透内衬,即使最先进的温控系统也难抵雨林的蒸笼效应。头盔下,每一张涂满油彩的脸上都写满疲惫与高度警惕。领队的卡恩上尉(时任分队长),一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老兵,无声地打出“保持静默”的手势。
死寂,是雨林最危险的伪装。
“咻——轰!!!”
“咻咻——轰!轰!!!”
刺耳的尖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寂!紧随其后是地动山摇的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腐叶、泥浆和碎裂的枝干掀上十几米高空,如同恶魔的礼花!
“伏击!散开!B点!快!!” 卡恩上尉的咆哮在头盔通讯频道里炸响,瞬间被更猛烈的爆炸淹没。没有卧倒!在这片该死的、缺乏有效掩体的林间空地,卧倒就是等死!
“是智能感应雷!还有曲射炮火!” 队伍频道里响起技术士官变调的惊呼。爆炸点诡异地精准落在他们预设的移动路线上,显然行踪早已暴露。一台被冲击波掀飞的智能电池箱在地上翻滚,外壳破裂,幽蓝的能量液汩汩渗出,定位信标疯狂闪烁红光。
“别管损伤!向B点雨林突进!快!保持间隔!” 卡恩的声音嘶哑却像铁砧般砸在每个人心上。他一边吼,一边拽起一个被震得踉跄的队员。
25岁的沃顿中士感觉头盔内置的主动降噪系统在超高分贝的爆炸冲击下瞬间失效,耳膜被巨大的声浪挤压得生疼,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本能地死死扣住肩头智能电池箱的稳定带,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成了唯一的支点,跟随着卡恩上尉那在硝烟与泥泞中时隐时现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狂奔。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像相机闪光灯,瞬间定格下同伴们扭曲着奋力前冲的身影和脸上混杂着惊骇与决绝的凝固表情。万幸,袭击者的火力似乎更侧重阻滞和制造混乱,丛林本身的干扰也降低了精度。他们如同从地狱边缘擦身而过,奇迹般地一头扎进了B点——一片藤蔓更加虬结、巨木更加密集的原始雨林边缘。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清点人数,无人阵亡,两人轻伤,但宝贵的电池箱损毁近三分之一。
然而,丛林的喘息,代价高昂。
“上尉!‘鬣狗’跟上来了!热信号显示至少两个加强班!携带有重火力!” 负责殿后、头盔搭载简易战场扫描系统的侦察兵声音急促,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头盔目镜上跳动着代表敌人的密集红点。
“两个加强班?!” 频道里一片压抑的死寂。他们是精锐,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背负着沉重且关键的物资,在敌人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形势瞬间滑向深渊。
卡恩上尉的脸在迷彩油彩下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的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年轻却沾满泥污汗水的脸,扫过那些闪着幽蓝冷光、维系着前线“眼睛”的电池箱,眼中掠过一丝刀锋般的痛楚,旋即被更冷的钢铁意志覆盖。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紧凑型电磁手枪,低沉的声音通过频道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听着!‘鹰眼’的电池绝不能落在‘鬣狗’手里!那是前线兄弟的眼睛!现在,按预案,小组交替掩护,向C点‘断崖’撤退!若被咬死,授权启动箱体自毁协议!宁可化为灰烬,也绝不资敌!明白吗?!”
“明白!” 频道里响起低沉而决绝的回应,如同闷雷滚过林间。没有犹豫,小队瞬间裂变成数个战斗小组,如同水滴渗入海绵。
杀戮的乐章骤然奏响!
“哒哒哒哒——!”(突击步枪连射)
“嗤嗤嗤——!”(电磁步枪点射特有的能量撕裂声)
“嗵!轰!”(枪榴弹爆炸)
自动武器的嘶吼、能量武器的尖啸、爆炸的轰鸣,瞬间将雨林的死寂撕得粉碎。子弹和能量束如同致命的毒蜂,“嗖嗖”地钻过枝叶缝隙,打得树干木屑横飞,在泥地上溅起一串串烟尘。叛军特有的、混杂着土语的疯狂叫嚣在林间回荡,如同地狱的丧钟。
沃顿所在的小组负责断后。他们依托着巨大的、布满苔藓的板根和横亘的朽木,用精准的点射和短促的压制火力,顽强地阻击着试图包抄的敌人。雨林作战,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头盔的辅助瞄准系统在茂密植被和能量干扰下闪烁不定,更多时候依赖的是千锤百炼的战斗直觉和枪口的火光。汗水、硝烟、泥土的混合物不断流入眼睛,灼痛难忍。
“震撼弹!一点钟方向灌木丛!” 沃顿身旁的机枪手吼道,奋力掷出一枚非致命声光弹。
“轰嗡——!” 刺目的白光和强烈的次声波在预定位置爆发,暂时压制了那片区域的嚎叫,换来一片混乱的咒骂。
“撤!快!别纠缠!” 小组长厉声命令。他们边打边退,利用盘根错节的藤蔓和陡峭的地形阻滞追兵。
然而,“鬣狗”的数量和主场优势太大了。几枚用凝固燃料和简易引信制成的土制燃烧瓶,被叛军投掷手抛了过来,落在撤退路径附近的干燥藤蔓堆上。
“呼啦——!” 烈焰腾空而起,浓烟滚滚,不仅吞噬了视线,干扰了传感器,灼热的气浪更让空气扭曲,制造出炼狱般的混乱。
“啊——!我的腿!电池!!”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从侧翼传来!沃顿瞳孔骤缩,看到同组的年轻技术兵小李被一颗乱飞的流弹击中大腿,痛苦倒地,身下迅速被鲜血染红。更致命的是,他负责携带的两个高密度电池箱滚落一旁,幽蓝的指示灯在浓烟中诡异闪烁!几个叛军士兵如同真正的鬣狗,眼中闪着贪婪的光,嚎叫着扑向倒地的士兵和那诱人的“战利品”!
“不!小李!电池!!” 卡恩上尉的怒吼在沃顿不远处炸响!这位素来冷静的指挥官,目睹战友重伤、关键物资即将被夺,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竟要冲出战壕般的朽木掩体!
“上尉!不能过去!!” 25岁的沃顿中士离得最近,一个猛扑,用尽全力死死抱住卡恩上尉的战术腰封!他能感受到指挥官身体里爆发的、如同困兽般的巨大力道和眼中喷薄欲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与绝望!那是看着手足濒死、使命将倾的锥心之痛!但此刻暴露在开阔地和敌方交叉火力下,冲出去只有一种结局——被撕碎!
“放开我!沃顿!那是‘鹰眼’的命!小李他……” 卡恩挣扎着,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嘶吼,带着血沫。
沃顿看着扑向小李和电池的叛军,看着怀中濒临疯狂的指挥官,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充斥全身!他不能失去指挥官!心念电转间,在卡恩再次爆发出挣脱力量的刹那,沃顿猛地抬起右手,用手枪握把底部坚硬的聚合物强化部位,快!准!狠!地砸在卡恩上尉颈侧最脆弱的迷走神经丛位置!
卡恩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狂怒瞬间被空洞取代,强壮的身体软倒下来。
“原谅我,长官!” 沃顿低吼一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迅速矮身,将昏迷的指挥官连同其沉重的装备猛地扛上肩头!巨大的重量让他膝盖一软,脚下的腐叶泥浆几乎将他陷住,但他咬碎钢牙,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挺直!他端起自己的电磁步枪,对着扑向小李和电池的叛军方向,扣死了扳机!
“嗤嗤嗤嗤——!” 一连串高能粒子束如同愤怒的蓝色闪电,撕裂空气,虽然大部分被茂密的植被阻挡、散射,但瞬间制造的致命弹幕和炫目光效成功逼退了扑在最前面的叛军,制造了短暂的混乱!沃顿毫不犹豫,借着这宝贵的几秒钟,扛着卡恩,转身向着主队撤退的方向,爆发出此生最快的速度,踉跄着冲入浓烟与火焰!
“嗖——噗!”
一颗大口径子弹(很可能是老式重机枪)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盔护耳飞过,狠狠凿进身旁一棵巨树的树干,木屑像霰弹般飞溅!紧接着,就在他侧前方不到十米,一个正在提供火力掩护的战友,被另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精准命中颈部侧面!先进的防弹护颈材料在巨大的动能下扭曲撕裂,鲜血如同高压水枪般狂喷而出!几滴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射到沃顿裸露的脖颈和下巴上!
沃顿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那黏腻的温热。他只是将下唇咬得更紧,口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他扛着昏迷的指挥官,像一头背负着山峦的受伤野兽,在枪林弹雨、燃烧的炼狱和叛军疯狂的嚎叫中,朝着那渺茫的生路,榨干每一分生命力狂奔!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将大地踏穿,肺部灼烧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耳中是子弹的尖啸、能量束的嘶鸣、叛军的嚎叫、战友的怒吼与垂死的呻吟……还有自己心脏那濒临极限、如同即将炸裂引擎般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他终于看到了前方藤蔓掩体后晃动的熟悉身影和临时构筑的简易工事——是主队建立的最后防线!
“沃顿!这边!快!” 有人嘶声大喊。
沃顿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几乎是摔进了相对安全的藤蔓屏障后,和背上的卡恩上尉一起重重滚倒在地。立刻有战友扑上来接过了昏迷的指挥官。
“上尉怎么样?!”
“沃顿!伤哪儿了?!”
“小李…电池…” 沃顿瘫倒在地,剧烈地痉挛着干呕,肺部像破风箱般拉扯,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中是血红的绝望与未能挽救战友的滔天悔恨。
临时接替指挥的副队长马尔科士官长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昏迷的卡恩和濒临脱力的沃顿,又瞥了一眼身后火光冲天、追兵嘶吼的来路,眼中闪过钢铁般的决断,对着通讯器嘶吼:
“清点!抢救伤员!放弃所有无法携带的箱体!立刻启动自毁协议!向‘断崖’C点!全速转移!能动的,带上伤员!沃顿,拿上这个,跟紧!” 他将一个轻便的急救包和一个闪烁着稳定绿光的备用能量块塞到沃顿手里。
队伍再次在绝望的熔炉中开始移动。身后,是熊熊燃烧的雨林、启动了自毁程序正发出低沉蜂鸣的电池箱、永远留在那片炼狱的战友……以及叛军发现部分“战利品”后发出的、得意而残忍的嗥叫。沃顿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浆、汗水、鲜血和泪水的污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小李和无数兄弟的绿色地狱,紧紧攥住马尔科给的能源块,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陷,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汇入了撤退的洪流。那枚日后在丝绒盒中沉默的勋章,其最沉、最暗、也最坚硬的一角,便是在此刻,由可可罗洛那浸透了鲜血、硝烟与兄弟情义的雨林烈火,生生锻打进了一个25岁军人永不磨灭的灵魂烙印之中。
……
书房里,75岁的沃顿缓缓合上勋章盒。窗外,22世纪30年代海都市的璀璨霓虹无声流淌。然而,指尖残留的金属冰凉,与鼻腔中仿佛再次充斥的硝烟、血腥和雨林腐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将他牢牢钉在五十年前那片永恒的绿色炼狱。年轻战友颈部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液,卡恩上尉眼中那足以焚毁理智的绝望怒火,电池箱自毁蜂鸣声中的锥心之痛,还有肩上那重于泰山的生命与职责……所有的一切,并未随时光褪色,反而在寂静的深夜里,淬炼得越发锋利、沉重。一声悠长、仿佛穿透了半个世纪硝烟与星河的叹息,最终在书房的寂静里,碎成无形的尘埃。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