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潇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像是长久地怔住。
他以为他的离开是他们达成一致的选择,可是小姑娘摆出一副他辜负在先的架势。他不知道这中间有怎样的曲折心肠,只知道在她二十三岁生日这样的好日子,自己并不想聊那些灰败的旧事。
他将长寿面向她那边又推了推,声音竟有些哑:
翟潇闻“快尝尝,是不是和曲阿姨做的一样?”
李乐意显然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很不满意。她不理他,不抬头,但还是将面碗捧过来。没有女明星深夜还吃面的,但她要吃,她大口大口吞着面条,裹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起往肚里咽,其实囫囵吞枣,一点没尝出味道。
总之碗很快地空了,她将碗放下,到最后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很快地爬上床,钻进被窝里,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翟潇闻无声笑笑,对于她这样的脾气却很熟悉。她更小的时候家境优渥,从小到大说是公主殿下也不为过,身边的人,父母家人,还有他,对她都是极尽宠爱,她有些脾气无伤大雅,甚至是好事。他对此一向都很包容。
只可惜,这一次他是搞砸了。以为送她一碗长寿面是别出心裁的惊喜,岂料适得其反,这些日子的努力好像全白费,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叹了口气:
翟潇闻“怪我,过生日还要你伤心了。”
翟潇闻“那我不打扰你了,早早休息……”
翟潇闻“晚安。”
酒店沉重的大门合上,李乐意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门,大眼睛水洗过后如湖泊,湖泊起皱,波澜起伏,她终于呜咽出声。
而在她的隔壁,翟潇闻同样无眠。他辗转反侧,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提起旧事。直到天擦亮,白日舟车劳顿的疲惫涌入,他终于进入梦乡。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本以为是时间太久,他的记忆开始模糊,直到这一夜,旧事再一次铺陈在眼前。
那年他十七岁,年轻到不需要加修饰词的年轻,还没能了解整个世界的年纪,前半生何其顺风顺水,他父亲是体制内的小领导,母亲有一家从外婆那里继承的裁缝铺,在青城开了几十年,远近都挺有名。这样的家庭长大,他没吃过苦,于是理所当然地以为人生没有离别,他会和李乐意永远在一起,就像和父母永远在一起,就像前面的十四年一样——至于差的那三年,是因为她还没有出生。
这年纪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却比成年人更懂得该活在当下。那时候他挺珍惜和李乐意在一起的每一天,至于他们挨得很近的生日,那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这一年,他第一次知道李乐意想去黄金海岸学冲浪。
这一年,他第一次走进手工坊,手指打出水泡,将黄金海岸的辽远大海制于银质牌子之上。
这一年,他在李乐意生日前夕离开青城,未留下只言片语。
只记得那年初夏彻夜大雨,电闪雷鸣如世界末日,他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挡风玻璃上雨水汇成河流,城市灯红酒绿晕在其中,像一场迷眩的梦境,他在其中逃窜,无路可逃。
这一年,他第一次知道,命运洪流面前人如蝼蚁,他逃也不是迎也不能,只能眼睁睁任其将他吞没。
这一年,他开始知晓人生终有离分。
这一年,他失去了李乐意。
梦境的结尾是他坐上离开青城北上的火车,躺在卧铺上天地一摇一晃,十七岁的翟潇闻合不上眼,梦里十七岁的翟潇闻带着二十六岁的心事,更合不上眼。摇晃的绿皮火车穿过隧道,他双耳有过一瞬的轰鸣,然后听见哭声,一声不接一声,他知道来自谁。
翟潇闻从床上猛然坐起,看见未拢严的窗帘走漏一丝光彩,他走到窗边,窗外是海水奔涌。天已然亮了,朝霞橘粉,张扬整个天幕,也涨满海水,将天地尽染成它的画布。
离开青城的那夜,与此后没有李乐意的人生中的每一帧,都像一场噩梦。那些他以为早就遗忘了的旧事,带来疼痛却如此清晰。
此时的黄金海岸温度还是降下去了,铺了厚重地毯的地板也挡不住凉意钻入脚底。翟潇闻却无声地笑了。
李乐意,噩梦结束了。
翟潇闻花了些时间站到她一定能看到的位置,又花了些时间等到她重新愿意出现在他的身边,这就足够。他织好天罗地网,剩下的,李乐意一步也不需要走。
无论她如何想当年的事,无论她是否早已给他判了死刑。
翟潇闻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