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沙州的夏夜带着戈壁特有的凉意，风吹过稀疏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李伯摸黑生起灶火，煮了一锅麦麸糊糊，这便是他们叔侄俩的晚餐。
李归唐端着粗陶碗，看着碗里浑浊稀薄的食物，难以下咽。作为现代人，他从未想过古人的日常饮食竟如此匮乏。但他知道，这已经是李伯能拿出的最好东西了。他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胃里却一阵阵发酸。
“归唐，你今天在城里看张议潮时，眼神不对。”李伯突然放下碗，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归唐心中一紧，差点把碗打翻。他没想到一向木讷的李伯竟如此敏锐。他定了定神，放下碗，低声道：“伯伯，我就是觉得……他不像个普通人。这沙州被吐蕃压着，要是真有能领头的人……”
他没有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李伯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唉，谁不想重回大唐啊……可那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吐蕃人兵强马壮，咱们手无寸铁……”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绝望，那是被漫长岁月压迫出的习惯性悲观。
“未必没有机会。”李归唐看着李伯，眼神坚定，“伯伯，您还记得我病中说的胡话吗？我做了个梦，梦见很多汉家儿郎拿起刀枪，把吐蕃人赶跑了，咱们又能穿汉家的衣服，说汉家的话了。”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先知”包装成梦境，这是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方式。
李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傻孩子，梦就是梦……”
“但梦有时候也能给人警醒。”李归唐坚持道，“伯伯，您想过没有，为什么这几年城里城外都在传张议潮的事？为什么吐蕃人最近查得更严了？这会不会……就是梦醒的时候？”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李伯心中激起了涟漪。老人看着侄子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庞，第一次觉得，这个病愈后的孩子，真的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三声，很有节奏。
李伯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是我，王二。来借个火。”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李伯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穿着打补丁的短衣，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火镰。他看到李归唐也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是王二哥。”李伯让他进来，“火石在灶台上，你自己拿吧。”
王二点点头，走到灶台边，借着微弱的火光，摸索着火石和艾草。他的动作很熟练，但李归唐却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自己，眼神里带着审视。
“王二哥这么晚还出来借火？”李归唐装作随意地问道。
王二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家里婆娘生病了，想烧点艾草熏熏屋子。”他拿起火石敲了几下，火星溅到艾草上，很快就冒出了一缕青烟。
“艾草好啊，能驱虫避邪。”李归唐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今天在城里也买了点，还买了些薄荷。王二哥要是不嫌弃，我这里还有点薄荷，泡水给嫂子喝，能清热。”
说着，他从墙角的小布包里拿出一小把晒干的薄荷，递了过去。
王二看着他手里的薄荷，又看了看他清澈而坦荡的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那就多谢贤侄了。”
“举手之劳。”李归唐笑了笑。
王二拿着火镰和薄荷，匆匆告辞了。
他走后，李伯才松了口气，低声说：“这王二，以前是城里武馆的教头，后来武馆被吐蕃人砸了，就回村种地了。但我总觉得他跟城里的张议潮有点牵扯……”
李归唐心中了然。刚才王二的敲门声、审视的眼神，以及那熟练的借火动作，都不像普通村民。他很可能就是张议潮安插在村里的联络人。
而自己刚才递出薄荷的举动，看似随意，实则是一种试探。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特别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引起注意的契机。
果然，第二天傍晚，王二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借火，而是直接找到了李归唐。
“贤侄，昨天多谢你的薄荷了，我婆娘喝了，感觉好多了。”王二开门见山，语气比昨天热络了些，“听说你前儿个病了，现在全好了？”
“托王二哥的福，已经没事了。”李归唐不卑不亢地回答。
王二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忽然问道：“贤侄读过书？”
李归唐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小时候跟村里的老秀才认过几个字，识得不多。”
“哦？”王二来了兴趣，“那你可知道，这沙州……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太阳？”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李归唐却听懂了其中的深意。“见到太阳”，显然是指摆脱吐蕃统治，重归大唐。
这是一个更直接的试探！
李归唐深吸一口气，迎上王二的目光，缓缓说道：“天总会亮的。只是在天亮之前，总得有人先点起一把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二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火种。他盯着李归唐看了很久，久到李归唐几乎以为自己露了破绽，才听到王二沉声说道：“好一个‘总得有人先点起一把火’！贤侄，跟我来一趟吧。有人想见见你。”
李归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点点头：“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伯，老人眼中满是担忧，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王二带着李归唐离开了村子，朝着沙州城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人在荒僻的小路上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片隐藏在戈壁边缘的小树林。
树林深处，隐约有火光透出。
走近了，李归唐才发现，那是几顶简陋的帐篷，周围还有几个汉子在暗中巡逻，个个眼神警惕，腰间都佩着短刀。
王二带着他走到最大的一顶帐篷前，轻轻敲了敲帐篷绳：“大哥，人带来了。”
帐篷里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
李归唐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帐篷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一个身影坐在简陋的木桌后，正是他昨天在城里见过的张议潮！
此刻的张议潮，换下了长衫，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更显得英武不凡。他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张粗制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些模糊的线条和标记。
看到李归唐进来，张议潮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你就是李归唐？”
“是。”李归唐不卑不亢地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他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这位传奇英雄的面前。
张议潮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王二说，你说‘天总会亮的，只是在天亮之前，总得有人先点起一把火’。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是。”李归唐坦然道，“小子虽然愚钝，但也知道，沙州的汉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吐蕃人的阴影里。与其等死，不如奋起一搏。”
“奋起一搏？”张议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得轻巧。你可知，这一搏，需要多少人头落地？需要多少尸骨铺路？”
“知道。”李归唐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但小子更知道，若不搏，这沙州的汉人，就真的要忘了自己是汉家子孙了！张公您……难道不是为此而准备的吗？”
他大胆地反问，目光直视张议潮。
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二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两人。
良久，张议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李归唐！果然是个有胆识的少年！”他站起身，走到李归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我听说你病了一场，醒来后就像变了个人。看来，这话不假。”
李归唐心中一凛，知道张议潮肯定已经派人打听过自己的情况。
“你既然知道我在做什么，”张议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你告诉我，你能为这事做什么？”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李归唐知道，自己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才能获得信任。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小子不才，或许不能上阵杀敌，但小子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如何让地里的粮食多打一些，如何让打造的箭头更锋利一些，如何……在黑夜中找到正确的路。”
他没有说得太具体，只是抛出了几个模糊却极具吸引力的点。这些都是基于现代知识，但又能在古代条件下实现的东西。
张议潮的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对李归唐的话产生了兴趣：“哦？说来听听。”
李归唐知道，自己的归义之路，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张议潮锐利的目光，开始讲述他的“见识”。
帐篷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但帐篷内，一盏孤灯，两个人的对话，却仿佛点燃了一颗火种。这颗火种，终将在不久的将来，燃遍整个河西，掀起一场改天换地的风暴。而李归唐，这个来自千年之后的“归唐”少年，也将在这场风暴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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