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城头的血迹尚未洗尽,长安册封使柳承范的仪仗已耀武扬威地穿过城门。这位李德裕的亲信身着绯色官袍,腰间玉带锃亮,看向张议潮的眼神带着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掂量斤两的货物。
“张使君,”柳承范展开圣旨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圣上嘉许你收复沙州、瓜州之功,特封你为沙州防御使,仍领归义军节度使——”
张议潮按捺住心中波澜,正要接旨,却听柳承范话锋一转:“然河西初定,需朝廷威仪镇抚。圣上有旨,归义军需遣子侄入质长安,另,朝廷将遣监军一人,协助使君料理军务。”
“什么?!”王二第一个炸了,“入质?监军?我们拿命换来的地盘,凭什么让朝廷指手画脚?”
柳承范斜睨他一眼,冷笑:“王将军是觉得,归义军想做割据河西的藩镇吗?”
空气瞬间凝固。藩镇割据是晚唐朝廷最忌讳的事,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张议潮要谋反。张议潮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柳参军此言差矣。”李归唐突然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使君对大唐忠心耿耿,收复河西正是为了归还给朝廷。只是……”
他话锋一转,指向城外正在开垦的荒地:“沙州、瓜州久经战乱,百姓十不存一。若遣子侄入质,恐寒了将士之心;若派监军,军中多是边地粗人,怕是伺候不好京城来的贵人,反而误了军务。”
柳承范挑眉:“那依李郎君之见,该如何?”他早听说张议潮身边有个“料事如神”的少年,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依小子浅见,”李归唐从容道,“入质之事可缓——待我们收复甘州、肃州,将河西十二州地图献于圣上,那时再遣子侄入长安,方显诚意。至于监军……”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账册,正是用“复式记账法”记录的归义军粮草收支:“参军请看,我军粮草仅够支撑三月,眼下最要紧的是春耕播种。若朝廷能送来农具、稻种,再派几位农官指导耕种,比派监军更实在。”
这手“以退为进”打得漂亮。柳承范看着账册上清晰的收支记录,瞳孔微缩——他从未见过如此条理分明的记账方式,连每粒粮食的去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账册……”
“是小子琢磨的笨法子,”李归唐适时示弱,“让参军见笑了。”
张议潮心中暗赞。李归唐这招既避开了朝廷的猜忌,又点明了归义军的难处,还隐隐透出“我们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底气。
柳承范沉默半晌,突然笑道:“李郎君果然少年英才。此事我可回禀李相公(李德裕),但归义军需表个‘忠心’——比如,将瓜州缴获的吐蕃战马,献一半给朝廷。”
“可!”张议潮一口答应。战马虽珍贵,但比起兵权旁落,这已是划算的交易。
册封仪式在瓜州临时搭建的衙署举行。当张议潮接过那方刻着“沙州防御使”的铜印时,李归唐注意到柳承范身后的幕僚正偷偷绘制归义军的军备分布图。
“柳参军,”李归唐端着酒盏走过去,看似敬酒,实则用身体挡住幕僚的视线,“听闻长安城内有吐蕃细作?我军在沙州抓到过几个,用‘纸人测谎法’审出来的——把嫌犯绑在纸上,若说谎,纸上会留下汗渍印子。”
柳承范一愣:“还有此等奇术?”
“不过是些小伎俩,”李归唐压低声音,“比如参军您靴底沾的‘龙涎香’,是长安西市波斯商行独有的货色吧?可见参军近日去过西市?”
柳承范脸色微变。他昨日确实去过西市见吐蕃密使,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眼前这少年看似随口闲聊,实则句句都在试探!
“李郎君说笑了。”柳承范干笑两声,借故转身,再也不敢让幕僚乱看。
李归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冷意。他从陈景的记忆里知道,李德裕虽主张收复河湟,但朝中牛僧孺一派与吐蕃暗通款曲,柳承范这趟来,怕是带着双重任务。
入夜,张议潮的临时书房。
“归唐,柳承范明日就要回长安了,你觉得他可信吗?”张议潮摩挲着铜印,眉头紧锁。
“不可信,但李德裕可信。”李归唐指着账册上的“春耕计划”,“我们要让李德裕看到,河西不是包袱,是能产粮食、能养军队的宝地。等秋收时,再派人带着新粮去长安,那时……”
他眼中闪过精光:“那时我们就有底气,向朝廷要‘河西节度使’的实权了!”
“好!”张议潮猛地拍桌,“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我亲自送柳承范出城,你留在这里,盯着春耕和肃州的动向——论恐热逃去了肃州,必不甘心。”
第二日清晨,柳承范的队伍刚离开瓜州,斥候就来报:肃州方向出现吐蕃游骑,似乎在探查归义军的布防。
李归唐站在城头,望着肃州方向的狼烟,忽然想起敦煌文书里的记载:“大中二年秋,吐蕃论恐热联合回鹘残部,欲夺回瓜州,屯兵于苦水河谷。”
“王二哥,”李归唐转身道,“带五十人,去苦水河谷挖‘陷马坑’,坑底插三棱钉,上面铺茅草伪装。再备些‘火油弹’——就是周大叔用松脂、硫磺做的那个。”
老周铁匠最近迷上了“化学实验”,用李归唐说的配方,捣鼓出了能燃烧的“火油弹”,威力虽不及炸药,却能点燃帐篷、粮草。
“归唐兄弟,你咋知道论恐热会走苦水河谷?”王二不解。
“因为他没得选。”李归唐指向地图,“肃州到瓜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被我们炸毁的山道,另一条就是苦水河谷——那里有水草,适合骑兵休整。”
三日后,苦水河谷传来捷报:王二的伏兵用陷马坑和火油弹,击溃了论恐热的先锋部队,缴获战马三十匹,还抓到个活口。
“说!论恐热的主力在哪?”李归唐亲自审问。
那吐蕃俘虏嘴硬得很,直到李归唐让人端来一碗“盐水”:“这是从你靴子里倒出来的,苦水河谷的水含盐量比别处高,可见你们主力就在附近。再不说,就把你扔进‘粪坑刑’——吐蕃贵族不是最忌讳污秽吗?”
俘虏脸色煞白,终于招供:论恐热联合了回鹘王子乌介,带三千骑兵藏在河谷西侧的戈壁,准备夜间偷袭瓜州。
“回鹘也掺和进来了?”张议潮刚送走柳承范,闻讯赶回,“乌介是个墙头草,怎么会帮论恐热?”
“因为论恐热许了他河西盐池。”李归唐冷笑,“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早就在盐池里下了‘料’——把蓖麻籽磨成粉撒进去,牲畜吃了会腹泻,人吃了……”
“会怎样?”
“会绝育。”李归唐声音冰冷,“对付豺狼,不能讲仁慈。”
张议潮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年,忽然觉得他眼中的狠厉,比沙场老将更甚。这或许就是他能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原因——既懂仁爱,也懂残酷。
夜色渐深,瓜州城头的火把连成一片。李归唐站在张议潮身边,望着戈壁深处隐约的篝火,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论恐热的残兵,回鹘的骑兵,长安的暗流,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吐蕃细作……归义军的归唐之路,从来都不是坦途。
“张公,”李归唐轻声道,“我们造的‘水转大纺车’快成了,能让妇女们一天纺出十斤线——等有了布匹,就能给弟兄们做新军装了。”
张议潮握住他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温度:“好。等收复了整个河西,我请你去长安,看看朱雀大街的繁华。”
“一定。”李归唐望着东方,仿佛已看到那座千年古都的轮廓。但他知道,要走到那一天,他们还要跨过无数尸山血海。
戈壁的风带着寒意,吹动归义军的唐旗猎猎作响。李归唐握紧了腰间的短刀,那是用瓜州缴获的吐蕃铁剑重铸的,刀鞘上刻着两个字:
归唐。
这两个字,既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宿命。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他亦要走下去——为了张议潮的信任,为了归义军弟兄的鲜血,更为了这片土地,能真正重归大唐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