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了。
老卡乌坐在草屋前的礁石上,望着日落时分的海面。他的皮肤——那些还没有被鳞片覆盖的部分——像风干的羊皮纸一样皱褶松弛,布满老年斑。但胸口那片灰绿色的鳞片却依然光滑如新,在夕阳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鳞片的扩散在仪式失败后就减慢了,但从未停止。如今它已经覆盖了卡乌的整个胸口、右臂和部分左腿,像是一种活着的盔甲,冰冷、坚硬、不属于人类。
"卡乌爷爷,该吃药了。"
小女孩玛卡——邻居家那个曾目睹提洛被带走的玛卡的女儿——捧着椰子壳制成的碗走来,里面盛着科纳留下的药方:晒干的海茴香和火山灰混合物。自从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后,岛上再没有人见过科纳,但他留下的药方至少延缓了卡乌的异变。
卡乌接过碗,一饮而尽。药粉苦涩刺喉,像吞下一把沙子,但它能暂时抑制鳞片带来的刺痛和那些...声音。
是的,声音。自从鳞片开始扩散,卡乌就开始听到它们——遥远、湿漉漉的、如同从深海传来的呼唤。有时是提洛的声音,有时是图帕纳的,更多时候是他无法理解的诡异音节。最糟糕的是满月之夜,那时声音会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有人在他颅骨内低语,描述着海底石城的辉煌和沉睡之主的梦境。
"今天有渔船在西北礁石区看到了奇怪的东西,"玛卡犹豫地说,眼睛不敢直视卡乌的鳞片,"他们说...看到了一条人鱼。"
卡乌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渔网。"不是人鱼。"
"那是什么?"玛卡好奇地追问。
"噩梦。"卡乌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
女孩知趣地离开了,留下卡乌一人面对渐暗的海面。自从提洛跳入漩涡、科纳消失后,岛上再没有出现过深潜者或混血儿。但卡乌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在海底石城的阴影中等待。有时渔民的渔网会捞上来刻有奇怪符号的金器;有时月圆之夜,西北礁石区会传来非人的歌声;还有像今天这样的目击报告——半人半鱼的生物在远处礁石上晒太阳。
卡乌从不参与这些讨论。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为什么它们只在远处出现。科纳在消失前夜告诉过他:"我将在海底洞穴中设下屏障,用我的生命和灵魂作为代价。它们无法再大规模靠近岛屿,但小股的侦察者...我阻止不了。"
太阳完全沉入海平面,第一颗星星在渐紫的天空中闪烁。卡乌慢慢站起身,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最近几个月,鳞片的扩散速度似乎又加快了,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越来越频繁的幻听。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回到草屋,卡乌从床底取出一个鲨鱼皮包裹。二十年来,他只在每年的这一天打开它——提洛消失的纪念日。包裹里是几件简单的物品:一块刻有拉莱耶文字的金片、提洛用鱼骨和贝壳制作的小玩具、还有那把鲨鱼齿匕首——科纳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卡乌的手指抚过这些物品,每一件都带着回忆的重量。当他碰到金片时,一阵剧痛突然从胸口鳞片处爆发,迅速蔓延至全身。老人闷哼一声,倒在草席上,视野被一片绿色的迷雾笼罩。
迷雾中,影像开始浮现——
他再次看到提洛从漩涡中跃出,全身覆盖着鳞片,却仍保留着那一丝人性。看到男孩触碰他的脸,说出那句"记...住...我..."。然后是最痛苦的部分:提洛转身冲向漩涡,跳上那座正在浮现的巨大绿色石像头顶...
但这次,卡乌看到了之前没注意的细节。提洛的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一块从石像上掰下的碎片。当绿光爆发、漩涡崩溃时,那块碎片化作无数光点,其中一点飞向卡乌,融入了他胸口的鳞片中。
影像变换。现在他看到的是海底的某个洞穴,科纳站在一个由骨头和珊瑚组成的祭坛前,吟诵着古老的咒语。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科纳的身体开始变化,鳞片覆盖全身,四肢伸长变形,直到完全变成一个深潜者的模样——但眼睛仍保留着人类的理智。他走入洞穴最深处的一个石室,石门在他身后永远封闭...
剧痛再次升级,卡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声音同时在他脑海中尖叫、低语、歌唱。最清晰的是提洛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词:"记...住..."
屋外,月亮升到了最高点,银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但在卡乌扭曲的视野中,海水变成了病态的绿色,天空被旋转的乌云覆盖,远处的海平面开始隆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不...不!"卡乌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他必须...必须做什么?阻止漩涡?寻找提洛?还是加入深潜者的行列?
他的腿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摔似乎震碎了某种屏障,更多的记忆洪水般涌入——
胡安·阿图被剖开的胸膛...图帕纳鳞片覆盖的脸...海底金字塔中那些蠕动的浮雕...深潜者们湿漉漉的歌声...还有提洛,永远是提洛,那双逐渐失去人类情感的眼睛...
卡乌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黑色的液体从嘴角渗出。他的右臂——已经完全鳞片化的那只——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手指间长出了薄膜状的蹼。胸口鳞片处的疼痛达到了顶点,然后突然...停止了。
一种奇怪的平静降临。卡乌发现自己能够再次呼吸,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水声共鸣,像是已经适应了水下呼吸。他慢慢坐起身,看向窗外的海面。
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海面上站着一个人影。不,不是站着,是浮在水面上。纤细的身形,灰绿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烁,过大的眼睛反射着非人的光泽。
"提...洛...?"卡乌的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带着水声共鸣。
人影没有回答,但开始唱歌。那是卡乌教给提洛的古老捕鲸歌,但被改编成了深潜者的版本,湿漉漉的音节中仍能辨认出原来的旋律。
卡乌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流下的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他知道这不是真的提洛——或者不完全是。也许是深潜者族群通过他胸口的鳞片在召唤他,也许是科纳的屏障终于失效,又或许只是垂死大脑制造的幻觉。
无论如何,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卡乌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走向大海,融入那片绿色的月光中。他的身体似乎自己动了起来,拖着半鳞片化的腿向海边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穿过浓稠的液体,沉重而缓慢。卡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弱,而另一种节奏取而代之——不是心跳,更像是...鳃的开合。
海边到了。黑色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卡乌的脚踝,冰凉舒适。歌声现在就在耳边,提洛——或那个像提洛的东西——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向他伸出手。卡乌向前迈了一步,然后是另一步。海水没过了他的膝盖、腰部、胸口。当水接触到脖子上的鳞片时,一阵刺痛传遍全身,随后是不可思议的解脱感——他终于能正常呼吸了,尽管是通过新长出的鳃。
提洛的身影就在前方几英尺处,但现在看起来更真实、更立体。卡乌注意到他——它——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一块绿色的石头碎片,像是从某个巨大雕像上剥落的。
"记...住..."提洛-深潜者再次说道,声音直接在卡乌脑海中响起。
卡乌突然明白了。那块碎片——漩涡崩溃时提洛从石像上取下的碎片——是沉睡之主的一部分。提洛将它融入卡乌体内的鳞片中,作为对抗深潜者的武器。这就是为什么二十年来它们无法大规模靠近岛屿;这就是为什么科纳的屏障能够维持;这就是为什么...
思绪中断了。提洛的身影突然消散,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海水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月亮也不再发绿。卡乌站在齐胸深的水中,独自一人。
但歌声仍在继续,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既在水下,又在他胸口的鳞片中。卡乌知道那是什么——是拉莱耶的永恒呼唤,是深潜者对混血同伴的召唤,也是提洛留给他的人性回响。
卡乌转身向岸边走去。随着他离开海水,鳃部开始灼痛,然后慢慢闭合,变回普通的鳞片。他的步伐越来越不稳,呼吸越来越困难。当终于回到草屋前时,他瘫倒在沙滩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黑色的液体从卡乌的鼻子、耳朵和嘴角渗出,在沙子上形成小小的水洼。他的视野开始模糊,但奇怪的是,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麻木感。
远处的海面上,最后一缕月光照亮了一个小小的波浪,形状像是一个挥手告别的手势。卡乌的嘴唇蠕动着,试图说出一个名字,但发出的只是一串湿漉漉的音节,像是深潜者的语言。
然后,在记忆的潮水和现实的沙滩之间,在人类与深潜者的边界线上,卡乌·希瓦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凝固着一个奇怪的笑容,像是终于理解了某个古老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玛卡发现了卡乌的尸体。令所有人困惑的是,尽管老人明显已经死亡,他胸口的那片鳞甲却依然闪烁着生命的光泽,仿佛在...呼吸。
更奇怪的是,当渔民们准备将卡乌埋葬时,那块鳞片突然脱落,掉在地上化为一滩黑色的液体,渗入沙中不见了。而在场所有人都发誓,在那一刻,他们听到了远方海面上传来一阵歌声——既像老人的嗓音,又像孩子的;既像人类的哀悼,又像深潜者的召唤。
潮水来了又去,带走了歌声和秘密。岛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深潜者或混血儿,但渔民们至今仍避开水下那片会唱歌的石头城,尤其是在满月之夜。
因为有时候,当你静静聆听,海风中仍能捕捉到两个声音——一个苍老沙哑,一个清脆稚嫩——在合唱那首古老的捕鲸歌,带着水声的共鸣,从记忆的深渊中传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