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卡乌在剧痛中醒来，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火烤过一样灼热。他躺在一个潮湿的洞穴里，身下垫着干海草。胸口的疼痛最为剧烈，仿佛有人将烧红的铁块按在了心脏上方。
"别碰它。"熟悉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卡乌勉强转头，看到科纳蹲在一块平坦的石板旁，正在研磨某种发光的绿色粉末。年轻人——如果六十年前被带走的他还能称为年轻的话——裸露的上身布满零星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病态的光泽。
"护符碎了，"科纳头也不抬地说，"但它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
卡乌颤抖的手指摸向胸口最痛的地方，触到了一片坚硬、冰凉的东西。他低头看去，胃部一阵痉挛——护符碎裂的地方，皮肤已经变成了与深潜者一模一样的灰绿色鳞片，而且这些鳞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这是...什么？"卡乌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科纳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卡乌读不懂的情绪。"代价。黑曜石护符不是简单的保护符，它是活的，会与佩戴者形成共生关系。"他走近卡乌，手中拿着研磨好的绿色药膏，"图帕纳没告诉你这一点，是不是？"
卡乌摇头，咬紧牙关忍受科纳将药膏涂在他胸口的鳞片上。药膏接触鳞片的瞬间发出嘶嘶声，冒出一缕白烟，但不可思议地缓解了一些疼痛。
"因为他需要你带回那个孩子，"科纳的声音低沉下来，"完整的混血儿是打开永久通道的钥匙。六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尝试，但大多数混血儿都转化失败了...直到提洛。"
卡乌闭上眼，提洛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痕迹，只剩下深潜者那种冷漠的注视。"他还...活着吗？"
"活着？"科纳发出一声苦笑，"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活着'。他的身体正在完成最后的转变，心智也将很快被深海之主的低语占据。"他停顿了一下，"但如果你问的是他是否还存在于那个躯壳里...是的，目前还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挣扎。"
卡乌强迫自己坐起来，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眼前发黑。"我必须回去找他。"
"愚蠢！"科纳突然暴怒，一把将卡乌推回地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护符已经碎了，再进入拉莱耶的领域，你会立刻变成它们的一员！"他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更多鳞片，"我花了六十年才保持这一点点人性，你以为你能比我更强？"
洞穴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嗡鸣，像是无数海螺同时被吹响。科纳的表情立刻变得警觉。
"涨潮开始了，"他快步走到洞口，望向远处的海面，"日落前，通道就会完全打开。如果提洛完成转化并被带到特定位置..."他没有说完，但卡乌明白了意思。
"整个岛屿都会成为拉莱耶的一部分。"
科纳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图帕纳知道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是站在人类这边的。"
卡乌想起巫师鳞片覆盖的脸，和他对提洛那种奇怪的兴趣。"他也是...混血儿？"
"不止。"科纳的声音几乎是一种耳语，"他是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老阿图用他亲妹妹做实验，生下的图帕纳几乎完全转化了，但仍保留着人类的智慧。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也是为什么深潜者信任他。"
卡乌的思绪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老阿图带着黄金和秘密回到岛上，而第二天，玛拉娜就被拖进了那个洞穴...
"玛拉娜是图帕纳选的，"卡乌突然明白了，"不是随机的。她有某种...适合的血统。"
科纳的表情证实了这个猜测。"阿图家族和图帕纳一直在筛选特定的岛民血统，寻找最适合与深潜者杂交的基因。玛拉娜的祖母是来自马克萨斯群岛的祭司后裔，她的血脉中有古老的力量。"
卡乌的拳头狠狠砸在地上，无视由此引发的全身疼痛。"那个孩子从来就没有选择，是不是？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成为...祭品。"
"不全是。"科纳递给卡乌一个椰子壳制成的杯子，里面盛着某种散发着咸腥味的液体，"喝下去，能暂时抑制鳞片的扩散。"
卡乌一饮而尽，液体尝起来像是腐烂的海藻和血混合的味道，但几乎立刻缓解了他胸口的灼热感。
"提洛很特别，"科纳继续说，"大多数混血儿要么完全转化，要么在过程中死亡。但他似乎能在某种程度上保持平衡...这也是图帕纳如此急切地想要他的原因。一个能在人类和深潜者形态间自由转换的混血儿，是打开永久通道的完美钥匙。"
卡乌挣扎着站起来，这次成功了。"那我们必须在涨潮前阻止他们。"
科纳摇摇头，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没有'我们'。我已经被标记了，一旦靠近拉莱耶的领域，深潜者会立刻察觉。"他从腰间取下一把鲨鱼齿匕首，递给卡乌，"但你...护符的碎片仍在保护你，尽管代价惨重。你也许有机会接近提洛。"
"然后呢？"卡乌接过匕首，注意到它的刃部刻满了与黑曜石护符上相似的符号，"如果转化已经无法逆转..."
科纳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就完成他最后的请求。死亡比永恒的奴役仁慈，老渔夫。"
洞穴外，奇怪的嗡鸣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某种像是巨大心跳的低沉震动。卡乌走到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
海面正在以不可能的方式隆起，形成一个直径至少半英里的完美圆形凹陷，就像被无形的巨碗压下去一样。凹陷中心处，绿色的海水逐渐变黑，形成一个旋转的漩涡。更可怕的是，天空中聚集的乌云形成了一个几乎对称的螺旋，与海中的漩涡遥相呼应。
"通道正在打开，"科纳站在卡乌身后说，"当天空和海的螺旋完全对齐时，提洛将被带到漩涡中心，完成仪式。"
卡乌注意到远处的海滩上有动静。几个穿着黑袍的人影正推着一艘小船下水，船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图帕纳，"科纳低声说，"他要去迎接他的'神'了。"
卡乌握紧鲨鱼齿匕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我有办法了。但不是去拉莱耶...而是去截住图帕纳。"
科纳皱起眉。"那有什么用？提洛已经在海底了。"
"但不是自愿的，"卡乌的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你说过他在挣扎，对吗？如果我能释放那种束缚..."
科纳的表情从怀疑逐渐变为理解，最后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惊。"你疯了...但如果提洛真的还有足够的人性..."
"他会选择自己的路。"卡乌坚定地说，尽管每说一个字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告诉我怎么找到图帕纳。"
科纳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皮袋。"拿着这个。里面是晒干的海茴香和火山灰，能暂时迷惑深潜者。"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如果你看到祂...哪怕只是一部分...不要直视，不要聆听，最重要的是，不要理解。"
卡乌点点头，将皮袋挂在腰间。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洞穴时，科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老渔夫...如果你成功了，提洛可能会选择终结自己。你能承受这个结果吗？"
卡乌看着自己另一只手上已经部分鳞片化的皮肤，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很快就要面对同样的选择了。"
离开洞穴后，卡乌沿着隐蔽的礁石小路向海滩迂回前进。随着他接近海岸，空气中的咸腥味变得越来越浓，混合着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古老、潮湿、充满恶意，就像金字塔中那些蠕动的浮雕散发出的气息。
海滩上的景象证实了卡乌的猜测。图帕纳穿着那件用海草和人发编织的长袍，站在齐膝深的海水中，身边是四个穿着黑袍的岛民——卡乌认出他们是阿图家族的成员。他们正将一艘装饰着奇怪符号的小船推入海中，船上绑着一具人类的尸体。
"祭品，"一个声音在卡乌耳边响起，他猛地转身，看到科纳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为了安抚通道开启时的动荡。"
卡乌仔细观察那具尸体，胃部一阵痉挛——是镇长胡安·阿图。他的胸口被剖开，内脏被取出，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金色的器物和发光的绿色石头。
"家族内讧？"卡乌低声问。
科纳摇摇头。"更糟。图帕纳认为胡安太软弱，太人类化。他选择了新的代言人。"他指向四个黑袍人中最高大的那个，"胡安的堂弟，莫阿纳·阿图。他自愿喝下了黑色黏液。"
卡乌想起藏在床底的那瓶黑色液体，二十年来一直在瓶中蠕动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它的真正用途——不是简单的毒药或迷药，而是深潜者的精粹，能将人类转化为它们同类的恐怖物质。
图帕纳开始吟诵，声音不再是卡乌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而是深潜者那种湿漉漉的、带着水声共鸣的音节。随着咒语的进行，海中的漩涡旋转得更快，天空中的乌云螺旋也变得更加清晰。最可怕的是，漩涡中心开始浮现某种巨大的、绿色的东西...
卡乌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眼前的计划。"我需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科纳思考片刻，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骨笛。"我会引开图帕纳和其他人。你对付莫阿纳...小心，他已经部分转化了。"
没等卡乌回应，科纳就消失在礁石后面。片刻之后，一阵尖锐的笛声从相反方向传来，音调高得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图帕纳和黑袍人立刻转向声源，警惕地举起手中的珊瑚匕首。科纳的笛声再次响起，这次伴随着一连串卡乌听不懂的咒语。令卡乌惊讶的是，海水突然隆起，形成一道小型的波浪，向图帕纳等人扑去。
"现在！"科纳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卡乌冲出藏身处，鲨鱼齿匕首在手，直奔莫阿纳而去。那个高大的男人——如果还能称为男人的话——反应极快，转身面对卡乌，黑袍下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深潜者那种凸出的灰绿色球体。
"老渔夫，"莫阿纳的声音带着水声共鸣，"图帕纳说你可能会来干扰仪式。"他掀开黑袍，露出已经部分鳞片化的胸膛和手臂，手指间长出了明显的蹼，"加入我们吧。深海之主的恩赐比你可悲的人类生命强多了。"
卡乌没有回答，直接刺向莫阿纳的喉咙。后者轻松闪避，反击的一拳打在卡乌肩膀上，力量大得惊人，几乎打碎了他的肩胛骨。卡乌踉跄后退，胸口鳞片处的疼痛突然加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体内游走。
莫阿纳趁机扑上来，珊瑚匕首直指卡乌的心脏。千钧一发之际，卡乌撒出一把科纳给他的海茴香和火山灰混合物。粉末接触到莫阿纳的脸时发出嘶嘶声，像是碰到了强酸。他发出痛苦的嚎叫，捂住眼睛后退。
卡乌没有犹豫，鲨鱼齿匕首狠狠刺入莫阿纳的胸口。令他震惊的是，伤口流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和那瓶藏在床底的一模一样。
莫阿纳倒下了，但卡乌知道这不会持续太久。他转身冲向那艘祭品船，用匕首割断绑着尸体的绳索，将胡安·阿图的尸体推入海中。然后，他用尽全力将小船推向漩涡方向。
"提洛！"卡乌对着漩涡大喊，声音在海风中几乎听不见，"如果你能听见我...反抗他们！记住你母亲！记住玛拉娜！"
漩涡突然剧烈震动，像是受到了某种干扰。远处的图帕纳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转身向卡乌冲来，他的形态在奔跑中变化，鳞片覆盖全身，手指间长出完整的蹼，完全变成了深潜者的模样。
更可怕的是，漩涡中心浮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座巨大的绿色石像的顶部，雕刻着一个章鱼头、龙翼、扭曲人形的怪物。仅仅是瞥见它的一部分，卡乌就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充斥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嗡鸣声。
"不要直视！"科纳的声音在脑海中尖叫，但已经太晚了。
卡乌跪倒在浅水中，视线无法从那个逐渐浮现的恐怖存在上移开。他的眼睛开始流血，鼻腔和耳朵也渗出温热的液体。胸口的鳞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现在已经覆盖了半个胸膛和一条手臂。
图帕纳-深潜者越来越近，珊瑚匕首高举。就在他即将刺下的瞬间，漩涡中心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绿光。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漩涡中飞出，落在卡乌和图帕纳之间的沙滩上。
是提洛。但又不完全是。男孩——现在应该称为少年了——的身体已经完全覆盖着灰绿色的鳞片，手指和脚趾间长着完整的蹼，鳃部在颈部有规律地鼓动。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已经变成了深潜者的模样，但仍保留着一丝卡乌熟悉的光芒。
"不...要..."提洛的声音带着水声共鸣，但语调仍是人类的，"伤...害...卡乌..."
图帕纳-深潜者停下脚步，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嘶鸣。提洛转向卡乌，蹼状的手轻轻触碰老人已经部分鳞片化的脸。
"记...住...我..."提洛说，然后转身冲向漩涡。
在卡乌震惊的注视下，提洛跳进了漩涡中心，正好落在那座正在浮现的巨大石像头顶。一阵刺眼的绿光爆发，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漩涡突然崩溃，海水疯狂地回填凹陷处，形成一道巨大的波浪。
"不！"图帕纳-深潜者的尖叫几乎刺破卡乌的耳膜。
波浪吞没了一切——图帕纳、黑袍人、甚至海滩的一部分。卡乌被冲回岸边，撞在一块礁石上，肋骨断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科纳站在远处的礁石上，手中骨笛指向正在平静下来的海面。
漩涡消失了。乌云散开了。提洛和图帕纳都不见了。
只有卡乌胸口的鳞片，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提醒着他这场战斗的真正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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