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窗沿和不速之客

雨水沿着老旧居民楼的玻璃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积成细小的水洼。林墨蜷缩在沙发里，膝头摊开一本边角磨圆的旧书，目光却胶着在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六月的午后硬生生拖进黄昏的沉郁里。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要从泛黄的纸页间榨出一点温度来。

玄关处传来钥匙拧动锁孔的轻响，是合租的老张下班回来了。林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整个人都要融进背后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直到客厅灯“啪”地亮起，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书页被翻乱的哗啦声才打破凝滞的空气。

老张把湿漉漉的雨伞靠在墙角，抖了抖外套上的水珠：“小林啊，你怎么又不开灯？这鬼天气，再闷下去人都要长毛了。”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馒头，放到林墨面前的茶几上，“喏，顺路买的，热乎着呢。”

林墨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身上，却像看见什么烫手的东西，又迅速移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更像是某种生物受惊后的呜咽。老张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又犯了“病”——不是发烧咳嗽，是心里头那道坎，隔三差五就把人拽进冰窟窿里泡着。

老张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放在馒头旁边：“隔壁王婶给的，橘子味的，甜。”见他依旧没反应，只好摆摆手，“得，你先待着，我回屋了。有事喊我。”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客厅再次陷入死寂。林墨盯着那颗橘色的糖果，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某种遥远而危险的诱惑。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糖纸边缘，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他猛地缩回手，整个人都绷紧了，如同受惊的刺猬。

敲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林墨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放轻了，盼着门外的人能像所有误闯这里的访客一样，敲几下就走。但这次不同，门外的人似乎笃定屋里有人，甚至还伴随着一个略显急躁的男声。

“您好？请问是302室吗？我是送外卖的，地址好像没错……”那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带着雨后空气的清冽，却又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利落，“您开下门吧，餐要凉了。”

林墨的心沉了下去。他从不在网上订餐，老张也从不点外卖。大概是送错了。他闭上眼，祈祷对方快点离开。但敲门声不仅没停，反而更响了，甚至夹杂着轻微的推门动作——老旧的木门本就有些松动，被这么一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

林墨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猝不及防的眼睛里。门外的人穿着蓝色的外卖服，头盔上还挂着水珠，显然是刚从雨里冲进来的。他个子很高，肩膀宽挺，即便穿着略显臃肿的雨衣，也透着股挺拔的劲儿。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雨幕里的星子，此刻正带着点困惑和探究，直直地看向沙发角落里的林墨。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摘下头盔，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显得有些狼狈，却又透着股鲜活的气息：“不好意思啊，门没锁……”他探头看了看屋里，目光扫过积灰的家具和紧闭的窗帘，最后落在林墨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您是……林墨？订单上写的名字是林墨。”

林墨下意识地往沙发深处缩了缩，像只试图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猫。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苍白的眼睛看着对方，眼神里混合着警惕、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他讨厌陌生人闯入他的领地，更讨厌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人看见。

那人似乎没被他的冷淡吓跑，反而往前踏了半步，将手里的外卖袋递过来，声音里多了点温和：“喏，你的餐。红烧排骨饭，备注说要多加一份青菜。”见他不动，便把袋子轻轻放在门口的鞋架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袋子旁边，“雨太大了，袋子有点渗water，纸巾你擦擦手。”

林墨的视线落在那袋冒着热气的盒饭上，红烧排骨的香气隔着塑料袋飘出来，竟让他空了一天的胃隐隐抽痛起来。他已经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了？老张的馒头是冷的，他自己也懒得开火。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外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见他盯着盒饭发呆，那人嘴角忽然弯起一个有点傻气的笑，露出右边一颗小小的虎牙：“怎么了？怕我下毒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工牌，“你看，工号、姓名都在这儿呢，正规平台的，放心吃。”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刚才在楼下看错单元了，本来该送隔壁楼的，结果爬上来才发现……嘿，算咱俩有缘。”

林墨终于抬起眼，再次看向这个不速之客。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外卖服的拉链上，汇成细小的水流。但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像一束不合时宜的阳光，硬生生挤进了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

林墨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让他走，想把这束过于明亮的光重新关在门外。可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种毫无芥蒂的善意，让他那些拒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窘迫，往后退了半步，给了他更多空间：“行吧，那你赶紧吃，别凉了。”他指了指鞋架上的纸巾，“纸巾记得用，我走了啊。”说完，又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下次订餐记得锁门，这老楼不安全。”

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响去，很快消失在雨声里。林墨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客厅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门外传来的、渐渐远去的电动车引擎声。

他缓缓站起身，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走到门口，迟疑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外卖袋。袋子还有些温热，透过薄薄的塑料袋，能感受到食物的温度。他又拿起那包未拆封的纸巾，上面印着某个快餐店的卡通logo，笑得一脸傻气，像刚才那个送外卖的少年。

林墨回到沙发上，拆开盒饭。红烧排骨炖得很烂，青菜翠绿，白米饭粒粒分明。他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温热的、带着酱油香气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竟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他低下头，大口地吃了起来，仿佛要把这几天的冰冷和饥饿全部吞咽下去。窗外的雨还在下，只是似乎不那么沉闷了。角落里那颗被遗忘的橘子糖，在灯光下依旧闪着微弱的光。

他不知道这个叫江辞的外卖员为什么会送错餐，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温热能持续多久。但此刻，他握着那双被捂热的筷子，第一次觉得，这间快要发霉的老房子，似乎……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