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凝在睫毛上,马嘉祺站在帐篷外,呵出的白气瞬间被清冽的风扯碎。
昨夜篝火旁那通冰冷的卫星电话,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压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滞涩。
他与刘耀文之间,那道无形的冰河,在晨曦中愈发显得宽阔、寒凉。
“喂!”
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刻意的、硬邦邦的爽利,像要劈开这凝滞的空气。
马嘉祺回头。
刘耀文正从帐篷里钻出来,肩上搭着一条崭新的、用五彩丝线精心编织的羊毛哈达,红发带束起的黑发被晨风拂动。
他大步走近,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目光扫过马嘉祺依旧苍白的脸和眼底的倦怠,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弧度,却少了往日的灿烂不羁,多了几分强撑的明朗。
“缩在这里孵蛋?”
他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试图拂去昨夜电波带来的冰冷,
“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马嘉祺的声音有些干涩。
“圣湖。”
刘耀文吐出两个字,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仿佛仅仅是念出这个名字,就能涤荡尘埃,
“不远,就在神山脚下。去拜拜,沾沾灵气,省得你这城里来的玻璃魂总也沾不了地气!”
他晃了晃肩上色彩斑斓的哈达,绚丽的丝线在灰白的天光下跳跃出异彩。
“阿哥!”
卓玛的小脑袋从门帘缝里探出来,小脸上满是雀跃,
“我也去!”
“你?”
刘耀文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
“留在家里帮阿爸晒奶渣!小短腿跟不上。”
“我能跟上!”
卓玛跺着小脚抗议,乌溜溜的眼睛却看向一旁沉默整理马具的多吉。
多吉正将一副旧鞍鞯搭在“追风”背上,粗糙的大手抚过油亮的马鬃。
听到儿女的对话,他缓缓直起身。
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微微颤动,沉静如深湖的目光越过篝火的余烬,落在刘耀文脸上,又缓缓移向马嘉祺,最后定格在儿子肩头那条崭新的、过于鲜艳的哈达上。
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忧虑?是审视?还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阻隔感?
最终,那微张的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所有翻涌的话语都沉入了眼底那片无波的深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随即,他弯下腰,继续用力勒紧马肚带,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勒进这沉默的动作里。
刘耀文对父亲那瞬间的欲言又止浑然不觉,得到默许便咧嘴一笑,拍了拍追风的脖颈:
“成了!走吧!”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雪豹腾跃,随即向马嘉祺伸出手,掌心朝上,指节分明,带着细微的伤痕。
马嘉祺看着那只手,昨夜电话里林薇尖利的催促声和眼前这带着原始力量感的邀请在脑中碰撞。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烦乱和莫名的悸动,抓住那只滚烫的手。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将他拽上马背,落在刘耀文身后。
隔着几层衣料,那宽阔背脊传来的体温依旧鲜明,擂鼓般的心跳声隔着血肉和布料,清晰地撞击着他的脊骨。
“追风”
轻快地小跑起来,蹄铁敲击着冻硬的土路,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刘耀文挺直了背,尽量在两人之间留出一丝空隙,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
“看那边!”
他扬鞭指向左侧的山坡。
薄雾正被初升的日光撕开一道口子,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照亮了坡上大片大片顽强钻出薄雪的格桑花。
深紫、明黄、艳红、纯白……在灰白的雪被和黛青的山岩映衬下,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悲壮的绚烂。
“像不像天神打翻了颜料罐子?”
他笑着大声问,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飞扬。
马嘉祺的目光被那浓烈的色彩攫住,下意识地点头。
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隔着帆布包硌着他的腰,职业的本能驱使着他去捕捉这瞬间的视觉冲击。
他几乎能想象出长焦镜头压缩下,那色彩与雪野形成的强烈对比。
然而,身前的脊梁挺得笔直,昨夜那句“比太阳、雪山、风重要?”带着沉甸甸的困惑和疏离,如同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伸向相机的手。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那片燃烧的花海飞速掠过。
“渴不渴?”
刘耀文从马鞍旁解下一个裹着厚实羊毛套的皮水囊,反手递过来。
动作自然,手臂却刻意保持着一种不碰触的距离。水囊沉甸甸的,带着他的体温。
马嘉祺接过,拔掉木塞,一股清冽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
融化的雪水带着高山特有的甘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阳光烘烤过的岩石气息,瞬间冲刷了喉咙的干涩,也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寒,激得他一个哆嗦。
“慢点喝!冰掉牙!”
刘耀文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似乎很满意他被冰到的反应,驱散了片刻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马嘉祺将水囊递还。
指尖与刘耀文接过的指尖在空中短暂地、极其轻微地擦过。
那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皮肤。两人都像被烫到般,飞快地收回了手。
空气里那层刻意营造的轻松薄纱,仿佛被这无意的触碰灼穿了一个小洞,露出底下紧绷的暗流。
马嘉祺垂下眼,盯着追风飞扬的黑色鬃毛。
刘耀文也沉默了片刻,只是催马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的异样甩在身后。
地势渐高,风也愈发凛冽。阳光终于彻底驱散了晨雾,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一片刺目的亮白。
刘耀文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牦牛皮缝制的小口袋,解开系绳,掏出一把炒得焦香的青稞糌粑。
“垫垫肚子。”
他将糌粑递过来,黄褐色的粉末散发着朴素的谷物焦香。
马嘉祺伸手去接。
或许是冷,或许是心不在焉,他抓握的力道轻了些。一阵冷风恰在此时呼啸着卷过山坡!
“呼——”
金黄的糌粑粉末如同细沙,瞬间从他指缝间被狂风卷走,洋洋洒洒地飞散开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转眼便被广袤的雪原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掌心空荡荡的触感和鼻尖残留的一丝微香。
两人同时愣住了。
刘耀文看着马嘉祺空空的手掌,又看看风卷残云般消失的糌粑,
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错愕和毫不掩饰的、近乎孩子气的懊恼。
“你……”
他浓黑的眉毛拧起,指着马嘉祺,想说什么责备的话,却又被对方脸上那茫然又带着点无辜的神情噎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啧”了一声,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烦躁地将剩下的糌粑塞回皮口袋,狠狠扎紧袋口,动作带着泄愤般的力道。
他不再看马嘉祺,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着更高的山口冲去。
马嘉祺被这骤然的加速带得向后一仰,本能地抓住了刘耀文腰侧的衣袍。
布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透过掌心传来,带着蓬勃的热力。
他尴尬地松开手,身体在颠簸中努力保持着平衡。
风猛烈地灌进领口,方才糌粑被风卷走的画面在脑中反复闪现——
那细碎的金黄粉末,如同他们之间那点脆弱的、刻意维持的轻松,被无形的大手轻易抹去,不留痕迹。
“阿哥!马哥哥!等等我!”
卓玛清脆的呼喊声自身后远远传来,打破了两人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小小的身影在雪坡上努力奔跑,像一只倔强的小鹿,深红色的藏袍在雪地上格外醒目。
刘耀文勒住缰绳,回头望去,脸上紧绷的神色在看到妹妹时终于缓和了一丝。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停在原地等待。
卓玛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哥哥和马嘉祺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紧绷。
她没问什么,只是仰着小脸,带着高原红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块用干净帕子包着的、烤得焦黄的奶渣饼。
“给!”
她踮起脚,将奶渣饼塞到马嘉祺手里,又递给刘耀文一块,
“阿妈让我带来的!吃了才有力气朝圣!”
温热的奶渣饼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焦糖般的甜香,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冰冷和心头的烦乱。
马嘉祺接过,低声道谢。刘耀文也接了过去,咬了一大口,粗声对卓玛道:
“不是让你在家?”
“我跑得快!”
卓玛挺起小胸脯,得意地说,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马嘉祺小口咬着奶渣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有了卓玛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路途后半程的气氛总算维持着一种表面的、摇摇欲坠的平和。
三人一马,在越来越亮的阳光下,朝着神山脚下那片被传说笼罩的圣湖行进。
阳光驱散了阴云,却未能真正穿透两人之间无形的隔膜。
那层名为“朝圣”的薄纱之下,暗流涌动,等待着在圣湖澄澈的镜面之前,被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