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斑驳的戏台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点里微微颤着,似是不堪重负。楼上那间最敞亮的包厢,雕花栏杆早被磨得油光水滑。此刻,一只沾了点油光、底子沾着干透泥印的军靴,却半点不讲究地踩了上去,压过前人留下的印记。
乌棠斜倚着包了红缎子的硬木椅背,姿态是将军府里养出的、天然的不羁。戏刚演到要紧处,她指节微屈,习惯性地伸向桌上装松子的青瓷碟,想捻两粒解闷,动作间带了点操持兵器的利落劲儿。视线掠过一片水粉珠翠的喧闹,不经意地,却骤然定格在台上。
那是一张乍看清淡却令人无法移目的面孔。台上那人身段挺拔如修竹,套着洗到泛白的旧行头,却透着一股旁人没有的清冽骨气。那对眼睛,像寒潭里沉沉压着的两丸墨玉,波光流转处漾出春日的柳枝柔意来。未开口,戏文里的情意已然弥漫开来。
乌棠伸向瓜果碟的手指僵在半空。碟子被手肘一碰,“哐当”摔在地板上,瓜子和碎瓷飞溅开来。
楼下锣鼓声、叫好声震天响,没人注意这小小包厢里的失态。乌棠也不在意。她收回腿,眼神像铁钩子般死死锁定了台中央那个身影,胸腔里什么东西被猛地攥紧,又猝然松开。
后台永远是另一种喧腾。脂粉的浓郁香气、汗水味、劣质头油的腻味混杂一处,浊重地压在肺上。几个穿了半旧短褂的小子忙得像钻地洞的鼹鼠,抱着戏服穿梭在狭窄过道。油灯的光线从斑驳的竹节灯罩里漏出来,勉强撕开一片昏黄。
戏班子后台那扇吱嘎作响的后门,被一只筋骨分明、沾着点尘灰的手猛然推开。
乌棠利落地侧身挤了进来,身上特意套着的男子长衫浆洗得硬挺,一头没正经挽紧的青丝束在脑后,露出英气的额角和笔挺的鼻梁线条。她的目光在混杂的人群里锐利一扫,精准地钉在角落那个背对门口、正在解下沉重头饰的人身上。那卸下沉甸甸发饰的颈弯,映着昏暗的油灯,显出一种沉默而脆弱的疲惫。
没有片刻犹豫,乌棠拨开挡路的一个扛着箱子的小徒弟,径直走到那人身后。
“厉许荣,”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女子嗓音独有的清冷锐利,像把细薄的匕首,轻易穿透后台的嘈杂,“跟我好。将军府护着你,保你一世无忧。” 这许诺坦荡直接,没有丝毫旖旎修饰。
背影的动作骤停。厉许荣缓缓转过身,台上那动人心魄的明净眼神褪去脂粉的修饰,此刻在暗处看来,便如古井深水,映着跳动的微灯,浮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倦意和了然。他脸上尚未洗净的红白油彩在阴影中显得轮廓深邃,目光平静地掠过乌棠束紧的领口,那里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
他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像是看透了什么有趣的秘密。沾着一点艳红胭脂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抬起,冰凉而带着湿意的指尖,轻轻拂过乌棠的耳垂。
“小郎君——”他那把曾被多少人誉为玉露清泉的好嗓子,此刻带着一丝卸了气力后的微哑,温温凉凉地拂过耳畔,“戏假,情真……易伤身哪。” 胭脂在乌棠耳垂上留下一点暧昧的暖痕,如同一个滚烫而嘲弄的烙印。
他转过身,继续专心卸妆,彻底将她隔绝在背影之外。那动作温雅得恰到好处,却比任何呵斥都更具驱赶之力。小徒弟们端着热水盆,抱着一摞摞绫罗绸缎,从旁边无声地挤过,目光垂向地面。后台浊滞的空气重新围拢,将那一点胭脂的暖意和那句轻飘飘的规劝,一起冰冷地裹了起来。
锣鼓点子敲得比上一次更密、更急也更响,仿佛整个旧戏台都在这一阵阵声浪里簌簌落灰。今夜座无虚席,喧哗滚沸,热浪几乎要把房梁都顶穿震下来。连那些原本在边上靠柱、倚墙,抽着劣质旱烟的汉子们都忍不住往前蹭了又蹭,伸长了脖子,眼睛锃亮地死盯着台上。
只除了一处。
二楼上那将军府常年订下的老包厢,孤零零悬在满场鼎沸之上。里面只坐着一个人。乌棠。身前那张小紫檀桌上,摆着码放规整、在油灯下泛着柔和暗光的银元堆和两个半尺见方、裹着暗红织锦的沉甸甸小盒子。
周遭人声浪笑都卷不进这一方天地。
满台的锦簇,全照着厉许荣一人旋转翻飞。丝弦婉转缠绕着他的唱腔,每一个眼神流盼都牵引着台下无数视线。灯影迷离里,他身影移动间似带着仙凡难辨的光晕。
然而乌棠的目光,越过这片令人炫目的华彩,穿过重重交织的光影,却钉在厉许荣每一次优雅落地时,脚踝上那沉重铁环下旧伤疤的一线浅白。在刻意描摹的光鲜皮相下,它如同命运投下的一道冰冷刺目的影子,在每一次被裙裾短暂地掩去之前,都短暂地刺入她的眼底。
掌声如雷动般炸开又潮水般褪去,徒留满场嗡嗡的余响与刺鼻的烟味缭绕。后台入口那道油腻腻的布帘子又一次被毫不犹豫地掀开。乌棠一步跨入,身上的男式布褂沾染了外面湿冷的雾气。
厉许荣正立在角落里,俯身仔细收拾着妆台上的一个小小锦木匣子,将拆散的花钿、珠钗逐一归拢其中。他的背影单薄而专注,隔绝了身后的嘈杂纷扰。
乌棠毫不迟疑地走过去,脚步沉稳。她伸出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劲道,一下拽住了他素净戏服柔软的云白水袖口。
“我姓乌,乌棠。”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钢针,硬邦邦地穿过后台的喧哗,砸到两人之间微小的空隙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回,可记得我了?”
厉许荣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挣脱,也没有回头。夜半的空气凉得有些刺骨,他衣袖单薄,布料下透出肌肤的温热与她略带薄茧的指尖碰在一起。
那热意存在得极短暂。他缓缓将最后一枚玉兰簪子纳入锦匣,“啪嗒”一声轻响扣上盒盖。这才转过身来,微垂着眼帘,视线似无意地从她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手上滑过。那水袖的料子柔软滑腻,此刻起了几道细小的褶皱。
他不着痕迹地、极其缓慢地将衣袖一寸一寸从那不容置疑的握持里抽脱出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拂落一枚刚沾上的新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克制。
“当不起姑娘记挂。”他抬起眼,唇边挂起一个极淡、如同远山微云的笑,清浅得几乎看不出痕迹。他的眼眸依旧如湖心深水,被幽暗的油灯照着,看不清真切情绪,“在下不过……粉墨登场一过客。”话音轻柔,字字清晰,却又像隔着一层薄雾般遥远。
他顿了顿,指根微微发白,似乎在斟酌更稳妥的词句。目光却极快地在乌棠脸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梳妆镜里映出的一丝她绷紧的下颌线条上。
“……前路各有归途,姑娘……珍重。”语毕,他微微颔首,转身去整理那一叠刚收下的衣物,留给她一个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