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落下的响动沉闷。乌棠没有听见后台角落里,细微得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方才被她用力捏过的地方,素白水袖上,一枚精巧缠枝莲纹的骨纽扣边缘,裂开了一道细长的新痕。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黢黑的天幕泼下来,敲打在破旧的青瓦顶上,碎成一帘急促又沉闷的背景音。乌棠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拐进戏班院墙外那条窄长逼仄的甬道时,恰好看见了廊檐下对峙的身影。
檐角挂着的灯笼被风扯得摇晃不止,烛火在里面忽明忽灭。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军官皮靴的身影堵住了窄小的去路,雨水在他们脚下溅起肮脏的水花。高个军官大喇喇地伸着一条穿着崭新军靴的腿,有意无意地绊着去路,将去路堵得严实。厉许荣垂着头,雨水淋湿了他侧脸的鬓发,深蓝布褂的肩头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他侧身贴着潮湿冰冷的墙壁站着,瘦削的身形在昏暗摇晃的光线下几乎要缩进墙缝里。
“……张爷请您明日去府上唱个堂会,那是抬举你,懂不懂?”矮个子军官的声音尖利地钻过雨声,带着浓重的鄙薄意味,“甭给脸不要脸!”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厉许荣胸前那片湿透的布料上。
厉许荣没有抬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唇抿得很紧。
一只冷硬如铁的伞骨带着突兀的风声猛然横插进来,恰好隔在了那粗短手指和湿透的蓝布衫之间。
乌棠一步踏进了灯笼勉强照亮的光圈里,泥泞直接溅上军官锃亮的皮靴鞋面。她手中的油纸伞稳稳地向前递出,伞尖带着微不可察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高个子军官挡路的膝盖弯。
“军务署赵副官是我表兄,”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打磨得锋利的寒铁骤然投进水洼,带着天然的、不容质疑的冷冽,“几位军爷,找他?”目光冷冷扫过那两张因错愕而变形的油脸,“前面巷口左拐,第三个院门就是。”她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语气毫无波澜,如同下令。
两个军官对视一眼,凶悍的气势被那双淬过寒霜般的眼睛一戳,竟生生瘪了下去。犹疑的低声交谈淹没在雨声里,他们眼神闪烁,最终骂骂咧咧地转身,靴子踩着积水快步消失在巷口幽暗的深处。
雨帘隔开了外面的世界。逼仄的檐下突然只剩下紧密的雨声和他们两人的呼吸。厉许荣微微僵直的身体松懈下来,贴着墙壁,肩头的湿痕更深了几分。他抬起眼,看向雨幕里收伞的乌棠,眸子里映着一点微弱的灯笼残光,除了方才被雨水冲刷出的清冷,更添了一层极复杂的审视与波动,像是暗流撞击着碎开的冰面。
乌棠手腕利落一抖,甩开伞面上的积水,重新将伞柄稳稳递到他面前,动作利落干脆。
“第三次了,”她的声音穿透绵密的雨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平静,竟莫名带了些笃定的沙哑,“……厉老板。”这一次,她没有提那个“娶”字,却比任何一次都像一句掷地有声的宣告。“拿稳了。”
厉许荣的指尖触碰到被雨水浸润得微凉的伞骨。没有停顿,像是早有默契,他的手沿着伞柄往下滑动了两寸——那截伞柄顶端包裹着的铜箍微凉,内侧边缘似乎被人极其精心地磨去了毛刺,无比平整光滑。
他的手指在那片光滑的铜圈内侧无声地抚过。一个清晰的,深深镌刻的“棠”字。再往下,在更为隐秘的伞柄内壁刻痕里,指腹触碰到一行微小却异常坚韧、一笔一划都透着执拗力道的字痕:雨打风吹去,我替你挡着。
雨水从他鬓角蜿蜒而下,滴落在那深蓝的旧衣襟上。他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清晰地绷起,指尖深深陷入了铜箍下方的藤编部分。
“……何苦。”厉许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挤出两个极轻的字,几乎被雨声盖过。他抬起头,看向立在雨幕之外的乌棠。雨水浸透了她的肩头,额前的几缕发丝紧贴着英气的眉骨,可她站着,那身男子的衣袍在风雨中仍显出不可折弯的笔挺,仿佛她本就该立于此处,承接所有风雨。
幽暗的巷道里,只剩下伞骨承受雨滴的闷响和他压抑的呼吸。
天色未明,青灰色的微光勉强涂在窗棂上,又被厚厚的窗纸滤得愈发昏昧。
厉许荣日日练功的屋子是戏班西厢最偏僻的一间。木门开着一条窄缝,里面透出微弱如豆的灯光。空气里飘着丝线陈年积压的淡薄气味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药膏凉意。
他没有开嗓,没做那些熟悉的踢腿、旋身、抛水袖的繁复动作。只是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异常整洁挺括的素青布衣,背脊笔直,周身环绕着一种沉入水底般的寂静。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斜斜投在磨得光溜、但角落里结着陈年蛛网的老旧青砖地上。影子无声地铺展着,偶尔被他极轻微的动作带起一点波澜,随即又沉寂下去。
乌棠来了。她没再穿那身用以掩饰身份的男式长衫,换了一身清爽利落的收袖短褂配同色系的长裙,料子不算华贵,颜色却是如同新叶初绽般清爽的月白色。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立在磨得起了毛边的门槛外,几乎融进了门框深色的木头纹路里。
那扇没有关严实的门扉旁,晨光正一丝一缕地渗透进来,试图驱散屋里沉闷的黑暗。
厉许荣动了。
他极自然地转过身,像是对她的到来心知肚明。手中握着一卷褪色的软尺——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显然用过经年,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尺面泛着一种经人手长久使用后的淡淡光泽。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该有的距离感,他迈步径直走向她。
乌棠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丝毫反应,任由那团模糊而熟悉的气息骤然靠近。他动作轻柔而无比自然,近乎一种理所当然的亲密。那条旧软的尺子带着他指尖的温热,不轻不重却又无比确定地贴上她的肩膀,顺着肩头的弧度滑向臂弯,比划着她的手臂长度,最后绕过手腕,尺身轻柔地圈住了她的腕骨,一触即收,精准而利落。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做过千百次一般。
清早微寒的空气里,他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耳廓:“乌小姐,”他的声音低醇舒缓,比台上少了那些刻意的婉转,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静真意,在空落的屋里激起微小的回响,“我攒够钱了。”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悦,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踏实与清澈,“这身行头,明日就能换下来了。”
他没有退开。
乌棠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右眼下方那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像针尖划过纸面的细小白痕——那是油彩日积月累浸染留下的印记,在昏昧的灯光里尤其明显。
“……戏装换了,人也总不能光着出门吧?”他的目光抬起,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唇边悄然扬起一个微小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如破云而出的晨曦般纯粹温煦的弧度,将那些油彩无法掩盖的真实坦荡地展露在她眼前,随即轻声问道:“您府上,可还缺件……自己家里穿的行头?”
那柄伞搁在门边老旧的条凳上,清晨微弱的光线穿过微微敞开的门缝,落在藤编的伞柄上,清晰照亮了那深深镌刻的“棠”字,如同某种无声的誓言。屋子深处,药膏的凉意依旧在幽微浮动。
一片沉寂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无限压缩。乌棠没有动,也未曾开口回应。晨光悄然漫延过门槛,青色的石砖渐渐吸饱了清冷的光泽。她只是无声地向他伸出了手,缓缓摊开掌心,露出了一枚磨得温润光滑的小小铜钱,边角残留着被粗糙手指反复摩挲过的暖痕。
那是戏班子里压箱底的份子钱,每一个子儿都被攥得滚烫。
厉许荣的目光没有错过铜钱边缘那细微的、经年累积的旧磨损痕迹,以及那因最近用力摩挲留下的簇新指痕——新旧印记交叠,无声诉说着昨日与今日的重叠与更新。
他的手指同样张开,向前微探,温热的指腹稳稳地接住了那枚还带着她掌心跳动的铜钱。指腹擦过她摊开的掌心时,两人皆能触到对方肌肤下血液奔流的灼热震颤——那不是错觉,而是真实的、两股生命彼此靠近的共振。
两人目光无声相碰,纠缠着,仿佛在这寂静的练功房里,千言万语都已失去分量。空气中残留的线香余味,混着窗外初透的草木清气,静静流淌在咫尺之间。
窗外天际,终于挣脱了云絮纠缠,将第一缕明亮而纯粹的晨光泼洒下来,穿过敞开半扇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在脚下的青砖刻下一道温暖的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