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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的底片无声(二)

民国小说合集

几天后,空气骤然绷紧。街市行人步履匆忙,压低嗓音谈论着远方的炮声隆隆,似沉闷的巨兽正在远处舔舐着逼近。连一向笙歌不歇的百乐门,也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暗流。

祈愿再次踏入那片光影浮动的喧嚣之地时,感觉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微微震颤。不是人群的躁动,是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不安在地下脉动。

空袭警报,没有任何预兆地撕裂了夜上海虚伪的平静。那凄厉、单调又极具穿透力的长鸣如同金属摩擦玻璃,陡然从四面八方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呜————呜————”

空气被强行抽空了一秒。绝对的死寂凝固片刻,接着便是山崩海啸!

华丽的吊灯在剧烈震颤,玻璃撞击发出细碎又惊心的声响。人们从短暂僵硬的姿态中轰然解冻,惊叫、怒骂、哭泣,混杂着桌椅翻倒、杯盘破碎炸开的尖利噪音。方才还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刹那间褪尽从容矜持的本色,只余下赤裸裸的本能驱动着扭曲变形的身体,向着出口方向疯狂冲撞踩踏,形成一股可怕的汹涌浊流。昂贵的衣物被拉扯变形,高跟鞋遗落在光亮的地板上,精致妆容被泪水汗水糊成一片狼藉,像一幅被暴雨揉碎的浮世绘。

祈愿逆着人潮艰难前行,本能地把住二楼冰冷雕花的栏杆,稳住被推搡得踉跄的身体。他的视线在混乱中急剧搜寻,瞬间便锁定了舞台的方向——那里灯光已经暗淡,董雨宁却还立在麦克风前,像是混乱激流中一块孤绝的礁石。她双手用力扶着微微颤抖的立式麦克风支架,月白旗袍的身影在混乱光影中显得单薄又倔强地挺直着背脊。她仰脸看向二楼,目光如探照灯般精准地捕捉到祈愿的身影,眼中有巨大的波澜翻涌而过——有惊惧,有某种下定了决心的燃烧,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亮光。

人们像溃堤的洪水,喧嚣涌入出口通道,旋又消失在城市的暗巷深处。偌大的百乐门瞬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空洞和令人耳鸣的寂静残余,破碎的玻璃残渣在脚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脚步凌乱而刻意地响在空旷的大厅。祈愿推开挡路的翻倒的高背椅,快步走至舞台下方。舞台边缘有一步台阶级梯通向下方。

董雨宁走了下来,停在他面前两步之外。周遭死寂一片,只有远处警报拉长的尾声,像垂死巨兽逐渐衰竭的哀鸣,兀自在城市上空的阴云里缭绕不散。她胸口微微起伏,脸色因方才的冲击和疾跑而显得苍白,眼神却异常灼亮,如同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点烛火,有着穿透一切的亮度和热度。她不看他的眼睛,只从贴身衣袋深处摸索出一张被体温熨暖的照片,向前一步,猛地塞入他手中。

“祈先生,”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字字用力如碎冰,“替我拍张‘遗照’吧,”她顿了顿,眼神直直刺向他冰封着的瞳孔,“要登在头版。”

祈愿低头。手中照片触感冰凉,被体温浸润后依旧坚硬。那正是他三年前仓促抓拍的工作照——董雨宁在后台更衣室,对着镜子,指尖划过鬓发发丝,疲惫在她眼底积压成两团浓重的青灰墨色。照片边缘一角微微卷翘,无声诉说它被摩挲过多少次。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这张微不足道的底片,在他战地行囊中尘封漂泊,辗转过炮火硝烟的地界,连他自己也早已遗忘它是在哪个瞬间、出于何种仓促原因按下快门。他甚至不知道它曾以何种方式辗转到了她的手中。这飘零的影像此刻被他紧握,竟如滚烫的炭火,灼痛了他的神经。他猛地抬眼,重新审视面前这张脸,似乎想从那冰冷的铅字记录里,剥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被他有意无意忽略了三年的活生生的“董雨宁”。

他僵硬的手指伸向随身携带的相机包,动作有些迟滞,冰凉的铜扣仿佛在回应他指尖同样低的温度。他缓缓取出“莱卡”,熟悉的重量让他动作恢复了几分专业本能。他退后半步,身体习惯性地摆出稳定的拍摄姿势,屏息将取景框对准了董雨宁的脸。

警报声凄厉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大厅穹顶下盘旋、撞击、渐次消散,如一只即将力竭的苍鹰最后一次盘旋。巨大的寂静重新压了下来,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只余下两人间急促压抑的呼吸在空荡的大厅里清晰可闻。

窗外墨蓝的天空,远方又猝然炸亮一片血红的光焰,几秒钟后,低沉的轰隆声隐隐传来,震得舞台高处悬吊的水晶饰链簌簌发抖,碎落满地冰冷的细屑星光。

董雨宁微扬着头,望向祈愿身后那高挑的玻璃窗外明暗不定的天幕。此刻的脸上没有一丝为取悦他人而堆叠的媚色,也无任何哀伤怯懦的神情。只有一种冰层似的冷澈坚定,被远处爆炸的赤光勾勒出清晰的、玉石般的轮廓。她仿佛已在灵魂深处预演了无数次这个瞬间。嘴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在相机取景框内形成一条寂静而沉重的河流。

祈愿的食指搭在冰冷的机械快门之上,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视野被相机局限成框,框内是她凝如寒玉的面容。就在那指尖即将压下的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如同接通了过往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节点:三年前那个微凉的夜晚,后台一盏孤灯投下幽亮光辉,她卸妆时猝然抬头瞥见门口一晃而过持相机的人影,那时她眼底瞬间掠过的惊惶被定格,此刻重又涌起在他脑海……

“咔嚓——”

快门的脆响像一把锋利匕首骤然切开了绷紧的胶体,声音冷硬而毫无余地,在大厅残留的回音壁中激起一片破碎的回响。

董雨宁紧绷的肩线悄然松弛,如同解除了某种背负太久的咒语。她缓缓眨了眨眼,目光重新落回祈愿身上,嘴角微不可见地扯了一下,一个被强行摁灭的、近乎悲恸的弧度。祈愿只觉得喉头似被滚烫的铅块堵塞,那一声问句如同刀尖般在相机回响的余韵里浮升:“这镜头……藏了多少亡魂?”

祈愿手指紧握冰冷的相机,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像要迸裂开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像塞满了燃烧后的灰烬。

“明晚,”董雨宁的声音穿透僵凝的空气,像一把磨亮的刃,清晰利落地切断所有无言的阻滞,“‘和平之声’音乐厅,我唱首新歌。”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掠过他手中沉默的相机,“‘遗照’,就用今天这张。”

未等他应答一个字,她倏然转身,月白色旗袍的身影在满地的狼藉与破碎光影中移动,如同撕裂帷幕走向未知黑暗的战士。高跟鞋踏过溅落的酒液与玻璃碎片,一路踩出细小而坚决的回声,“嗒…嗒…嗒…”,渐渐消失在通往后场深邃幽暗的通道尽头。

翌日夜幕降临,“和平之声”音乐厅门口,前所未有的肃穆气氛沉沉笼罩。贴满立柱和墙壁的各色海报,中心皆是同一张脸孔——董雨宁微抿双唇、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向远方,下面一行醒目的铅字:

“董雨宁:长歌当哭·献给前线忠魂”

人们沉默地涌入,彼此眼神谨慎对望,又迅速分开,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压抑已久、蓄势待发的热力。

巨大幕布如流水泻下,乐池里乐器幽暗的光泽隐隐浮动。董雨宁立在聚光灯中心,一身素黑缎面旗袍,肃穆得如同出席一场庄严的葬礼。她开口,乐音如利剑出鞘:

“烽火淬我骨,血沃山河树——”

嗓音并非惯常的清亮妩媚,而是被烈火与深寒淬炼过的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划刻石板的刚砺,撞击在听众鼓膜上。那旋律是新的,充满力量,沉郁顿挫,像战鼓轰鸣于深谷,似悲号怒问干云霄。席间寂静如深海。无人惊动,无人言语,空气凝固着,唯有一种厚重、黏稠的情感如熔岩在地下奔突,在胸腔里隆隆撞击。

祈愿隐匿在侧翼幕布厚重的暗影里。他微微矮身,身体微微向镜头方向沉坠,冰冷的相机贴紧眉骨,仿佛已成为他躯体向外延伸的一部分。他深黑的眼睛透过精细打磨的镜片,长久地凝视着取景框。镜头里,那袭黑旗袍的身影在光柱下凝聚成一座凛然不可侵犯的碑石——她的背脊挺直如松,那凝聚万千心火的眼瞳深处迸溅出穿透纸背的生命烈焰。这已远超一张冰冷的“遗照”,这是活生生的、站在时代十字路口、被烈焰和冰霜同时加身的身影!

乐声飙升至最高处的刹那,她的头颅以一种近乎断裂的姿态向一侧扬起,脖颈拉出一道近乎凌厉的优美弧线。整个身躯像一张拉满弦后瞬间激振的硬弓,绷紧到极限,将全部的力量与心魂贯注于这声决绝的高音里。

祈愿的食指,如同受雷霆驱使,沉重而精准地压了下去。

“咔嚓。”

快门轻响,机械动作的冰凉瞬间,凝固了灵魂飞升前奏般的最高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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