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急如鼓点,几乎压倒了圣彼得医院急诊室头顶那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昏光在污迹斑斑的水磨石地面上淌开,寒意刺骨。门被猛地撞开,灌进来的冷风和水汽激得门口打盹的小护工阿玲浑身一抖,揉着眼睛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狼狈地被人半搀半抱进来,半边身体洇开大片深色水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额角赫然开裂,一道狰狞的口子正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又是他。沈佩玖眉头倏然拧紧,如同被手术刀的寒光骤然闪过。她放下正在记录的钢笔,笔下的病例薄纸被她点下墨点,白纸黑字下瞬间晕开深沉的墨迹。她大踏步迎上去,白大褂下摆划开一道锐利的风,冷冽的消毒水味强势地压过了雨天的土腥气。
“又怎么了?”她的嗓音不高,偏偏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柳叶刀,直直钉进搀扶者的耳朵,更钉进当事人意识有些模糊的大脑里。
安明被问得身体细微地一颤,抬起眼帘,湿透的黑发耷拉在额前,雨水顺着发梢滑过他清俊的眉眼,那双看向沈佩玖的眼睛被水汽浸润过,竟显出几分温顺可怜的味道。他嗫嚅了一下,声音又低又哑:“画…画报让风刮倒了…我扶不住,磕了一下……”
“磕了一下?”沈佩玖嘴角扯出一个冷冽的弧度,短促得不像笑。她伸出两根纤长手指,毫不犹豫地抬起安明的下巴。动作看似轻柔,指尖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却瞬间刺破安明恍惚的游离感,逼得他瞳孔猛地紧缩。灯光直射下,额角那道深长的创口暴露无遗,皮肉翻卷着,雨水混着血丝不断流淌,看着十分骇人。“这‘磕一下’可真会挑地方,”沈佩玖手指微微用力,目光锐利如X光片穿透血肉,“再来‘磕’深几分,沈医生就可以直接给你下死亡诊断了。”
她训他就像在训一个不听话的、总在愈合边缘偷偷撕裂开来的伤口。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手术钳夹紧了,静得落针可闻。安明苍白失血的面颊腾地漫上一层薄红,连耳廓都烧起来,他迅速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像疲倦的鸦翅,遮住了眼中的窘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乖顺。这副认命又心虚的模样,让她心头那簇无名火,奇异地燎得更旺,烧得发闷,却一时竟无处再喷洒出来。
“过来!清创缝合!”沈佩玖声音一沉,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向处理台。冰冷的命令像手术刀划开空气。
白炽灯泡悬在头顶,滋滋响着,把无影灯下的方寸之地照得惨白一片。安明仰面躺在处理台上,被迫承受着那近乎残酷的光线,几乎能看清每一个漂浮的微尘。沈佩玖俯身凑近,浓郁的消毒药水气息瞬间将他包围,强势而凛冽。她用镊子夹起浸满碘伏的棉球,消毒时毫无缓冲的动作带起细微的风,混着药液的冰凉,激得安明倒抽冷气,肩胛骨下意识地绷紧。痛。他咬紧牙关,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闷哼死死憋了回去,牙齿几乎碾碎在嘴里。
“知道疼了?”沈佩玖眼皮都没抬,手下动作丝毫不见减缓。棉球压过伤处,带着某种冷硬的“教育”意味。“下回看见海报要倒,先想想你这颗脑袋还能值几次缝针!”尖锐的针尖刺入皮肤,穿出,拉紧缝合线时那种皮肉被牵扯的独特滞涩感清晰传来,每一次轻微的抽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她指间的缝合针闪着一点寒光,如同她此刻的眼神,精确、冰冷,却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固力量。
安明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轻微地抖动。在一片纯粹的感官混乱里,某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从她俯身动作中滑落,轻巧地坠在了他的枕畔。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凉触感贴上他的脖颈,让他汗湿的后颈激起一阵更清晰的战栗。他没睁眼,只是用那只尚且自由、没被固定住的右手,悄悄地摸索过去。
指尖碰到一条纤细的金属链子,还有一个造型极为简洁、微带凉意的金属小坠——隐约的轮廓是个……弯曲的月牙?他不确定。只停顿了一瞬,手指便本能地蜷起,将那小小的、带着她体温余温的坠子,无声地包裹进掌心最深处。金属的寒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渗入,却仿佛点燃了某种隐秘的暖意。
灯还晃着,惨白的光亮照旧刺眼,安明却感觉额角的剧痛似乎正被另一种汹涌激流所抚平覆盖,掌心里的金属链子微凉依旧,那份隐秘却始终不散。安明垂着眼帘,目光虚虚地落在她沾染着一点褐色碘伏污迹的白大褂袖口上。那是方才她俯身时蹭上的吧?位置靠上,靠近肘弯。他自己也没察觉,那目光沉沉的注视中,竟也藏着一种微温的专注。
就在这时,走廊那头猛地爆发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医院的薄门板根本无法隔绝外面世界的喧嚣。紧接着便是某种硬物狠狠撞击木板——砰!玻璃哐当碎裂,刺耳地炸开!几个护工惊慌地从大门口方向退回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
“……不知天高地厚!全是些赤党分子!”
“搜!给我贴到墙上的都撕干净了!一个也别放跑!”
乱哄哄的吵嚷如同实质的碎片撞击着四壁。沈佩玖眼神一厉,手里的镊子“啪”一声重重磕在处置器械盘的金属边沿,发出清脆又暴躁的声响。外面那混乱的人声、撞击声、玻璃碎裂声,像无数只肮脏的手伸进来,撕扯着她这片必须保持无菌的领域,让她心里陡然腾起一股混杂着焦虑的暴怒。她下意识地转头,视线飞速扫过安明依旧苍白的脸和裹着纱布的额角。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门口方向,眉头微微蹙起,眼底是安静的……审视?仿佛外面那场粗暴的疾风骤雨,他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家窗外的寻常风雨。
“别动!”沈佩玖几乎是低喝着命令。她迅速拉过旁边一块干净的、浸透了消毒水的敷料盖在刚刚缝合好的伤口上,动作快得近乎粗暴,然后直起身,像个将要迎战的女战士,径直走向急诊室门口,“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那扇薄薄的木门,将那喧嚣粗暴地隔绝在外。门板上积年的旧漆被她震得簌簌掉下几点碎屑。
急诊室重归寂静,只有头顶白炽灯顽固的电流声。
那扇被他紧锁的门板之后,外面世界的喧嚣如同一场被按了暂停键的荒诞皮影戏,声音闷闷地、不甘心地继续撞击着,却终究透不进来,只余一层嗡嗡的余震在四壁和头顶悬着的灯泡间徒劳回荡。安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扇合拢的门上,薄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的线条在灯下显得有点过分清晰。
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金属月牙贴紧皮肤。他蜷起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
日子过得飞快,像急诊室窗外永远匆匆而过的灰色人影。季节从深秋直接翻到了凛冬。十二月下旬,一场蓄谋已久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城区,空气沉甸甸地坠下来,带着一股雪前的潮湿冰冷。
临近傍晚,空气中那无形的、令人齿冷的沉重感已累积到了某个节点,医院走廊尽头原本就因电力供应不稳而低档运作的白炽灯管开始频密地闪烁着喘息,仿佛也承受不住这份凝结起来的沉重空气。一股巨大的、由远及近的嘈杂声浪骤然从临街的窗户席卷了整个楼宇。起初是纷乱的、沉重而又恐慌的脚步,如同无数鼓槌砸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紧接着,几声极其尖锐、不属于寻常街面的破空呼啸毫无预兆地拔地而起——
砰!砰!
枪声!
这清晰无比、撕裂一切的锐响,瞬间刺穿薄薄的窗玻璃和人心营造的一切脆弱屏障。圣彼得医院原本机械而沉闷的运作节奏被猛地震碎了。惊叫声在楼道里爆开,人群的脚步慌乱杂乱地敲打地面。
沈佩玖正埋头在光线惨淡的护士站里写病历记录。那枪声穿透玻璃的瞬间,她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戳开一片突兀的墨渍。她倏地抬头,眼神锐利如手术刀锋。
走廊那头,人声陡然沸腾起来,带着救护车凄厉的鸣笛音效,如同尖针扎破空气。“快!担架!快——”护工的呼喊撕裂了医院伪装的平静秩序。急促、纷杂、沉重的脚步像踩在人心上,直冲急诊大门而来。
金属轮子碾过粗糙水磨石地面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噪音越来越近。沈佩玖已经丢开笔大步迎出护士站。
最前面的护工几乎是用扑撞的姿态撞开弹簧门,一张惊魂未定、布满汗水的脸,几乎是扯着喉咙嘶喊:“枪!他们打枪!好多学生……跑散了!”他身后是两辆担架车,被几个护工奋力推着,车上都浸透大片大片的暗红。
浓重的、属于生命流逝的温热铁锈味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地灌满鼻腔。沈佩玖的目光在那两床血污中急速搜寻辨认——左边那张脸上擦伤严重,痛苦呻吟着,还能动……突然,她的呼吸停滞了,死死钉在右边担架车上。
是安明!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惨白得如同石膏像。身上的深蓝色学生制服前襟完全被一种触目惊心的、湿冷的暗红色浸透,那红色还在缓慢而执着地晕染开去。最可怖的是他身下担架的布面上,正淅淅沥沥往下滴着红得刺目的液体,一滴,又一滴,砸在地面的水磨石上,洇开小小的、不断扩大的黑红印渍。那颜色,比胭脂更艳,更稠,也更冷。
沈佩玖的大脑有那么一刹那的空白,只有那滴答、滴答的声音直直敲在神经末梢上,敲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仿佛只过了万分之一秒,又像是停滞了漫长的世纪,她一步冲上前,动作猛得差点带倒旁边的器械推车,指甲边缘瞬间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凉的担架金属边框。“病人情况!血压!脉搏!谁接的现场?!”一连串专业指令如爆豆般砸出来,她的声音依旧锐利稳定,却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每一个爆破的音节都撕裂着空气。她迅速俯身检查瞳孔反射,手指探向他颈侧。
她的指尖下,那搏动微不可查,凉得惊人。
“推进手术三室!准备开胸手术包!快!”沈佩玖直起身嘶喊的瞬间,眼神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整个人化为锐利的手术刀,狠狠劈开面前凝滞的空气和无形的阻碍。“通知血库!调O型血!快!”
急诊室的喧嚣被那扇沉重的手术室门决绝地关在身后。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只有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无影灯惨白强光下,病人的躯体被打开,内里血肉模糊的景象赤裸裸地呈现。
沈佩玖站在主刀位置,仿佛与平日里那个沈医生判若两人。脸上戴巨大的蓝色手术口罩掩去她大半神情,只留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手术护目镜的曲面,鹰隼般牢牢锁定在那片被撑开的创口深处。指尖戴着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沾着患者黏稠温热的血液,却稳若磐石,迅捷地在破碎的肌理、断裂的血管之间精准地分辨、夹闭、修补。
“止血钳,3号。”
她的指令干净利落,字字如铁弹。整个团队被她的气场慑住,无人敢有丝毫懈怠,手术器械的金属冷光在无影灯下无声地高速传递。
时间一分一秒,在冰冷的器械撞击声和细微的血滴声中流淌。终于,胸腔内狰狞的伤口接近最后的缝合收口。沈佩玖接过助手递来的持针器,细小的弯钩针尖牵引着羊肠线,穿透撕裂的皮肉边缘,手法快速、准确、干净利落。助手轻轻替她揩去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
“吸引器。”
沈佩玖的声音低了一些。就在此时,仪器屏幕上某条起伏的曲线骤然剧烈抖动了一下,一个刺耳的报警提示音猛地撕破了手术室伪装的秩序和平静。
沈佩玖的动作瞬间凝固!她猛地抬头,厉目射向监护仪屏幕,那里代表心跳的数字如同断崖般直线下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