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肾上腺素!静脉注射!”沈佩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术刀的边缘擦过空气,“准备除颤器!”她捏起电极板的手细微地颤动着,这颤抖被旁人无视,却被仰躺在台上的安明——眼皮底下的阴影中,手指似乎微动了一下——清晰地感知了。
团队瞬间如上了发条般高速运转起来。药液推入血管,冰冷的电极板贴上汗湿的胸膛。强力的电流脉冲猛地贯穿静止的身躯。沈佩玖死死盯着监护仪上那根倔强而微弱的心跳线条,它每一次细微的弹起都牵扯着她的神经末梢。冰冷的电极板再次重重压下,强劲的电流再度击穿冰冷的空气和躯体,生命体征监视仪上那个微弱的光点终于顽强地、极其艰难地向上顶了顶,撞开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发出了一线微弱的、却是清晰的搏动线!那代表心率的数字,如同悬崖边上探出的一株枯草,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回升了一点点。手术室内的众人几乎同时呼出一口绷了太久的气。
当最后一线刀口被缝合,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松懈下来。助手们沉默地开始清理器械和血迹,只有沈佩玖还定定地伫立在手术台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穿透蒙着病人口鼻的氧气面罩,落在那张没有血色的年轻脸庞上。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叹息、如同哽咽的呼吸声从口罩下方发出。很轻,轻得像是幻觉。她的肩膀以一个极其微小、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幅度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骨头。
“你这条命…还真硬…” 沈佩玖的声音闷在厚厚的蓝色口罩后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压碎的胸腔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气息,“……安明……”她喊了他的名字,声音被水汽浸染过一般模糊不清。
一股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一滴,顺着她被汗水浸透的鬓角滑落,滚进裹紧衣领的手术帽边缘,另一滴,沉重地、无声地砸在安明盖在胸前的、那层薄薄的、吸满了生理盐水和血水混合液体的消毒纱布上——隔着布料,温热而沉重的一滴泪晕开小片深色印迹,与他伤口渗出的血水悄然融在一起。
安明被这水滴砸中的触感惊醒,眼皮几不可察地掀动了一下。
这眼泪,冰冷而滚烫,砸在他的胸前,竟带来一阵奇异的震荡与回响。
圣彼得医院那窄仄憋闷的走廊里,原本终年弥漫的消毒水味似乎也被某种微弱却蓬勃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安明在病床上度过了漫长而无声的七天,终于在这即将迎来新一年的最后几寸光阴里,被允许小心翼翼地落地行走。枪伤愈合的疤痕在胸肋间拉扯着,步伐无法迈开,每一步都慢而小心,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
平安夜。
窗外零星飘起了雪絮,映着远处教堂塔尖模糊的轮廓,室内则被暖气熏得昏昏沉沉。医院底层的小小前厅倒是精心妆点过。角落里一株瘦弱的圣诞树挂上了几串彩色玻璃纸折的粗糙装饰和几颗褪色的圆球,天花板上牵拉着几绺同样廉价的红绿色皱纹纸环。护士台后面,年轻的小护工阿玲戴着顶滑稽的红绒布三角帽,笨手笨脚地把几个印着教会图章的小纸包派给为数不多的留院病人。一片节日的粉饰之下,医院的底色依旧苍白,灯光泛黄。
安明慢慢挪到走廊尽头靠近前厅的拐角处,目光穿透一片虚浮的热闹假象,落定在那个伫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上。
沈佩玖。她依然穿着标志性的白大褂,倚在大厅通向院子的玻璃门侧,面朝外面沉寂的、偶尔有几点雪絮划过的寒夜。似乎在看夜,又似乎只是借着玻璃上模糊的人影出神。安明静静地望着她。她能立在这儿,是否因为今夜已无手术?他的心跳在缓慢的步子里沉沉跳动着。
安明挪到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喉咙微哽,胸腔里那片曾被冰冷金属贯穿过的区域此刻隐隐发紧。“沈医生,” 他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今晚……没有手术?”
沈佩玖没有回头。她似乎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辨别。
“那……不是工作……”安明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让夜晚冰冷的空气刺痛他受伤的肺腑,“能说几句话吗?” 话音落下,连他自己都感到耳后微微发热。
倚门的身影终于转了过来。前厅昏黄的顶光从她头顶洒下,照亮半边面容,另半边则隐在暖光之外的微暗之中。沈佩玖看向他,眼神里没有平日急诊室里那种拒人千里的手术刀般的锐利,只是安静地看着,像看冬夜里一片无声落下的薄雪。
她没有说话,没有赞同或拒绝的表示。目光落在安明脸上,停留了漫长而无声的几秒。然后,她忽然抬起一只手,伸向自己领口。
安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只见那双手落在一枚紧扣的、冰凉的金属纽扣上。第一枚解开。素白的领口松开了少许缝隙,露出底下一点截然不同的、墨绿色的锦缎质地。第二枚、第三枚……动作不快,却连贯流畅,带着一种近乎不容置喙的平静。素白制服的外壳被那双手利落分开,像卸下一身披挂的铠甲。内里,是一件崭新墨绿缎面的旗袍,合体的剪裁勾勒出她瘦削肩背的线条,领口一圈精致玲珑的银线滚边反射着顶灯昏黄的光。领口处甚至还别了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银色胸针——弯月形状,细巧的钻石排列出银河的样子。在厚重、苍白的医院制服之下,骤然绽放的是一抹极富生命力与烟火气的浓烈色彩。这惊心动魄的转变,安静得如同她指尖流淌的时光。
安明站在那色彩流动的前方,感觉胸腔里某个被严密包裹的角落也在缓缓打开一条缝。他凝视着那枚精巧的弯月胸针,指尖微微动了动——那里曾短暂地停留过另一枚金属的温度。冬夜的寒气丝丝缕缕透过门缝侵袭着裸露的肌肤。他看见几片细小的雪粒撞上冰冷的玻璃,又无声地滑落。沈佩玖那素净的、修长的脖颈在敞开的白色制服领口中露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会冷的。”安明低声道,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某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笨拙关切。
沈佩玖看着他沉默,只有眼神静静注视。她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是下意识想去拢衣襟,指尖碰触到冰凉的盘扣,却又停驻在那里,像僵硬的蝴蝶。“还好。”声音不高,却清晰。
安明的目光慢慢从她敞开的领口那片墨绿色的缎面,移回到她的脸上。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深处,那里面没有了手术台上的寒光,只剩下一种近乎陌生的、微澜的平静。
“沈医生。”他又一次开口,声音轻缓,几乎要被远处隐约传来的圣歌前奏淹没。那声音里酝酿了太多东西,又被强行压制得只剩下平静。
沈佩玖的眉梢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半分。
安明轻轻吸了口气,带着冬日雪夜冰凉的气息,胸口的伤处被拉扯出隐痛,声音依旧压得低且沉:“这次……不是病例了?”
雪花在门外无声旋转坠落。廊下的光晕染开来,将他们圈在一片与世隔绝的昏黄中。
沈佩玖依旧沉默,长久地凝望。突然,她往前极其自然地走近一步,距离骤然缩短。接着,那双骨节清晰、纤韧有力、既能持针缝补血肉也曾在他濒死时近乎痉挛的手抬了起来,并非拢起自己敞开的白大褂衣襟,而是直接越过了两人之间那点咫尺的距离,温热的指尖擦过他胸前第二颗扣子下方那一片冰冷、在制服底下的伤口。
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力道落在安明蓝色学生制服的纽扣下方。隔着薄薄的棉布衣料,她那一点指尖的温热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穿透冰冷的布料,直直撞上安明愈合中的伤口深处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安明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所有感官都猝然收缩,只余下胸前那一点指尖引发的、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锐痛与酥麻的尖锐感知洪流,像被细小的电流窜过。他屏住了呼吸。
沈佩玖并未立刻撤回手,指尖力道微微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医生审视病情的稳定压力,稳稳地按在他裹着厚厚纱布的位置。她的目光没有看他,只低垂着,专注地落在自己指尖覆盖住的那一小片蓝色布料上。手术室里那个濒死时刻,冰冷的电极板接触皮肤的触感与此刻指尖的温度诡异地重合,带着同样穿透生死的力量。
过了不知是几秒还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有力的指尖终于缓缓地、带着确认后的一丝微薄暖意,从他身前撤离。指尖染上一丝凉气,被他身上传递出来。
她没回答,也没有否认那个“不是病例”的问题。眼神重新抬起,落在安明脸上。唇角,就在刚刚那仿佛被寒气冻僵、不容置疑的线条之上,悄然弯起一丝极浅淡的弧度。很轻,很淡,转瞬即逝,如同雪地上落下的第一行鸟迹。
“嗯。”最终,她只是极轻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那声音低得如同雪落下的叹息。
安明胸口的血肉之下一阵激荡。那颗曾经被冰冷金属刺穿,又在无数暗夜里隐秘跳动的心脏,像挣脱了所有的无形束缚,重新焕发一种崭新的、充满生命力的跳跃节奏。
门外雪花在昏黄的廊灯光晕下无声翻飞,仿佛永无止境地飘落,无声地覆盖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