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胶着的苏北,七月骄阳熔着一切。城寨里的砖墙焦黑得宛如焚尽的炭木。我捏着手里的破布浸水敷住胳膊上渗血的擦伤,眼睛还在逡巡天际——远处若有敌机小黑点般的影子,就是紧急警报。而叶声,那个穿着蓝布大褂的女子,不知何时又从角落的矮墙上探出头来。
她戴的软帽下短发总是固执地乱翘,面庞被炮火烟尘熏得稍暗淡,只有一双眼睛总清亮亮的像淬了火的钢。脖子上挂了一架方盒相机,总晃荡在身前的深蓝色外罩上,与一身尘土格格不入。
“陈排长!”她声音穿透空气里的微尘,带着清脆,引得几个焦黑着脸缩在战壕阴影处的弟兄们微微抬眼看她。
我蹙着眉头站起来,只微微点头:“叶记者。”
叶声像只灵巧的小兽,撑着矮墙,轻盈一跃落在我眼前,带起尘土与草屑。她笑着站直身子,手抚了抚相机外壳:“能说说昨天那次反冲锋吗?你们冲上高地时候……”
我喉头发干,只想躲过这双锐利目光。战争不是戏台,冲锋陷阵哪里经得起描画?这命途逼仄、血肉淋漓的滋味,我只愿锁在心房最角落的地方。我抬手,指了指天上越来越大的轰鸣声:“敌机来了。”
她眼中掠过一丝不甘的微芒,迅速望了望天空,又收回眼神,终究点了点头:“我晓得。”
远处哨音凌厉嘶鸣着,盖过了一切。我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攥住了她略显单薄的胳膊。叶声轻呼一声,脚步已被我带得往前踉跄。
奔跑中,枪炮的嘶吼与飞机俯冲的尖啸已然交织。泥墙被撕裂,爆炸的巨大浪头裹挟热风从背后涌来,尘土呛得人喉咙针扎般疼痛。我护着叶声冲进防空洞,身体如弓般弯曲着将她挡在更深处坑壁,后背狠狠撞上岩石,碎石哗啦作响砸落。
漆黑的空间中只剩下沉重喘息和心擂如鼓。洞口被爆炸卷起的灰土遮蔽,仅存几缕微弱光线艰难挤入。我放开她,她则依在我身侧,单薄身体微微发抖。
空气浊重难闻,像塞满了火药和汗血混杂的破布。沉默横在中间,窒息着逼仄的坑洞。
“……谢谢。”她的声音从幽暗中传出,微弱却带着竭力挺住的痕迹。
“没事。”我喉咙干裂,仅仅挤出两个字回应。片刻后,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进口袋,摸到一个小小的物件——不是子弹壳,而是半根短短的铅笔头。我曾在废墟中见到它,大概是某个学生失落之物,只觉它身上承载着某种难以描摹的重量和希望,便悄悄拾起。此刻它在指尖传递微凉的触感。我犹豫片刻,终于伸出手臂:“喏,送你。”
叶声显然在黑暗中愣住了,沉默许久后才接了过去。铅笔头被轻轻握住,在几乎不可感知的光线里,那一点微亮的笔头,却似凝固了某种隐秘的暖意,悄悄抚平了狭窄空间里的僵硬与窒息。她什么也没说,但铅笔摩擦纸面的细碎沙沙声在寂静中响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描摹着我们共同守护的微薄光亮。
短暂的寂静后,敌机离去。阳光重新铺撒,刺眼而灼热。她低头盯着笔记本,片刻后抬起头,迎着光,眼里的光亮闪烁了一下,忽然开口:“你说过很多次打仗不值得写,可是……”
她顿了顿,声音清冽如泉流撞击岩石:“战场就是战场……但像今天这样,躲在这个洞里,你递给我铅笔头的时候……还有……”她举起笔记本,飞快地翻开一页,只见潦草勾勒着几条弯曲的线,那线勾勒得粗犷、简略,线条间却传递出一种生命般顽强的韧性。
“铅笔头让我想起很多……”她目光微微下移,指尖轻轻搭在那半截木杆残余的微温上,“人活着,大概不是为了‘值不值得’,而是看有没有那么点儿念想,值得人从泥里一次次撑起来……无论是一笔字,一个想见的人,或者……”她的话语在此处微妙地停滞,声音渐悄,似有无限余响埋在了尘土里,而目光却执拗地停留在我脸上,如同在探寻一种无声的盟约。
我默然,只觉胸口一股暖意缓缓弥漫开来。正午强烈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闪耀着乌金般柔韧的光泽。风拂过,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硝烟味,似乎也夹着一点点不同的气息——像泥土深处挣扎着冒出的草芽气息。
然而铅灰色的云层又一次席卷而来。几日后,我奉命随队增援西线急如星火的缺口。临别时,我正低头卷紧腿上的绷带,抬起脸却看见她站在营房门口。没有言语,她快步走近,将一件物事匆匆塞进我手里——正是那半截乌木般的铅笔头。
“带着它。”她简短开口,随即后退一步,指尖下意识在相机冰冷的金属边沿收紧,“保重……要好好的。”那眼神分明是沉甸甸的不舍,又仿佛有千钧托付。没有多余的话,她猛地转身,蓝布大褂被风鼓起又落下,像一只负重的鸟,消失在布满弹痕的营门拐角,只留给我一个坚韧孤绝又似乎被风扯着的背影。
西线的鏖战宛如永无止境的炼狱。
那夜月黑风高,我们在血肉磨盘的隘口顶着敌人密集的火网,反复争夺一小片燃烧的坡地。我的腿被弹片撕裂时,滚烫的血在冰冷的雨水中蔓延开来。剧痛抽尽力气,我瘫在泥泞中,恍惚中感觉口袋发沉——那半截硬硬的铅笔顶在那里。
我在泥里蜷缩着身子,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意识撕下内里衬衣上稍干净的一角碎布。伤口撕扯着神经,每一下动作都如同刀绞,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铅笔头,却还是咬紧牙,颤巍巍在上面描刻了一个“叶”字。血污混着泥水,字迹歪斜难辨。
“带回去……”我对身旁匍匐过来的老魏嘶声道。铅笔头和布片一起攥在我染血的掌心里,塞进他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中,像交付一团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老魏攥紧了拳头,重重捶了下我的肩胛,混着泥水的脸上牙关紧咬,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嘶鸣,便弓着腰再次冲入前方的枪林弹雨。战火将所有人的话语和叹息都彻底吞噬。
后来有人告知我,她来过营房前找我。是叶声。
老魏在另一场冲锋后倒下前,将染血的布片与铅笔头辗转送到了师部。负责清点阵亡将士遗物的年轻文书,将这两件粘了污泥和凝结血迹的物件装入一个土黄色的小布包。布包最后连同抚恤函,被托送到了新换防到此处的战地通讯处。
布包上的血和泥巴早已干硬如铁,唯有铅笔头乌木的温润依旧顽固地透出来。那位年轻男记者递过布包时,脸上的表情肃穆而悲哀:“是叶声记者的……节哀。”
她无声接过,手指缓慢抚过布包干硬的表面。没有眼泪,没有说话。阳光斜照进来,正好照亮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和眼睫之下极力压制着、更深处已濒临崩裂的某种坚韧壁垒。空气凝滞着,烟尘浮动在光线里。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如吸进沉重铁块,再缓缓呼出。仿佛有无声的震动在她体内层层扩散,冲击得她的身形在阳光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没有打开布包,只是更紧地攥住它,仿佛那点硬物硌入掌心便能支撑住什么。随后,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如潭,越过眼前人的肩膀投向窗外遥远燃烧的焦土,好像那里有风沙扬起迷了人眼。
她终于挪动脚步,转身往门外走。身形依旧挺直,但背影像负了千斤重担。每走一步,那脚步似踏着碎裂的镜面,承载着一个时代血泪洗刷过后的荒芜感。
窗外,暮色开始垂落,天边硝烟勾勒着最后一丝残阳的轮廓。那点血色余晖,就像人心中未凝结的伤口,沉默地燃烧在破碎的山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