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厉沉的消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瞬间击碎了齐家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平静。他离开时那句“让我恶心”的冰冷宣言犹在耳边,而人,却像水汽蒸发般,彻底没了踪影。
起初,齐墨城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儿子只是少年意气,跑去哪个朋友家发泄几天。他强撑着精神,亲自开车去了齐厉沉几个常来往的同学家。得到的回应无一例外是茫然的摇头和担忧的询问。“厉沉?他没来过啊。”“齐叔叔,厉沉出什么事了吗?”
侥幸的泡沫被现实无情戳破。齐墨城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败。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网。公司安保部的人被派出去像梳子一样梳理城市;齐家的亲戚,无论远近,都接到了焦急的询问电话;甚至齐厉沉小学时关系不错的钢琴老师家里,都有人登门拜访。结果都是一样——杳无音信。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脏。齐时衍一边要安抚因“私生女”真相曝光和齐厉沉失踪而陷入更深恐惧、几乎完全封闭自我的玫姿(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房间角落,拒绝说话,拒绝进食,只有齐时衍能勉强喂进去一点流食),一边还要支撑着濒临崩溃的父亲。他目睹了父亲如何从最初的强作镇定,到后来的焦躁不安,再到此刻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的颓然绝望。齐墨城眼里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自责。他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幽灵,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爸,您去休息一下吧。”齐时衍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烟雾缭绕的书房,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担忧。
齐墨城没有回头,只是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还没消息?”
齐时衍沉默地摇头,将牛奶放在桌上。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家中威严沉稳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破的纸。他想问关于伊仁,关于玫姿的身世,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所有质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巨大的信息量和眼前的混乱让他心力交瘁。
最后一线希望被寄托在重金聘请的顶尖私家侦探身上。然而,几天后侦探带来的消息,却将所有人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齐先生,”侦探的表情凝重,“二少爷…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离开时没有使用任何实名登记的交通工具(飞机、高铁、长途巴士),监控显示他最后出现在城西一个没有监控覆盖的老旧街区附近,然后就彻底失去了踪迹。他名下的银行卡、手机卡,从那晚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使用记录。我们排查了所有他可能接触的社会关系,甚至…包括一些灰色地带,都没有线索。他似乎…做了非常周密的准备,铁了心要消失。”
“消失…”齐墨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被齐时衍及时扶住。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的儿子,他的厉沉,用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惩罚了他的背叛,也彻底逃离了这个让他“恶心”的家。
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压抑的齐家蔓延开来。张妈偷偷抹着眼泪,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主人家的悲痛。别墅里弥漫着一种葬礼般的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一道微光(尽管这光芒本身也带着沉重的寒意),抵达了齐家。
一架从欧洲苏黎世起飞的航班,在深夜降落在本城国际机场。翌日清晨,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齐家别墅雕花铁门外。
车门打开,一只穿着精致羊皮短靴的脚优雅地踏在冰冷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位气质雍容、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士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颈间围着一条浅灰色丝巾,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透着一丝冷意的唇。她正是齐墨城已故发妻的胞妹,齐时衍和齐厉沉的亲姨妈——苏文漪。多年来,她旅居欧洲,经营着自己的画廊,极少回国。在齐家兄弟心中,这位姨妈的形象遥远而模糊,但地位特殊,她代表着母亲家族的态度。
苏文漪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拎着一个小巧的手袋。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与齐时衍有几分相似的、此刻却盛满凝重和锐利的眼睛。她抬头看了一眼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华丽牢笼,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大门。张妈早已接到通知,恭敬又带着一丝惶恐地打开了门。
“苏…苏小姐!”张妈的声音有些哽咽。
苏文漪微微颔首,声音清冷而不失礼节:“张妈,辛苦了。” 她的目光直接越过迎上来的、一脸震惊和复杂的齐时衍,落在了闻声从书房里踉跄走出的齐墨城身上。
齐墨城看到苏文漪的瞬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看到了亡妻的审判官。他嗫嚅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文漪的目光在齐墨城憔悴不堪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齐时衍眼中深重的担忧和疲惫,最后,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楼梯,落在了那个紧闭的、属于玫姿的房间门上,眼神复杂难辨。她没有寒暄,没有询问任何细节,只是用清晰而冷静的声音说道:
“墨城,我需要和你谈谈。单独。”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时衍,带张妈和其他人先下去。任何人不要打扰。”
她的气场强大而冷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不容抗拒的压迫感。齐时衍看着父亲瞬间更加灰败的脸色,心中了然。他无声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张妈的手臂,示意她离开,自己也默默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苏文漪和摇摇欲坠的齐墨城。
苏文漪没有走向沙发,她径直走向齐墨城的书房,步履沉稳。齐墨城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步履沉重地跟在她身后。
书房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浓重的烟味尚未散尽。苏文漪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只是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齐墨城。
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质问。她先是走到窗边,动作优雅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清晨微冷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齐墨城脸上无处遁形的憔悴、恐惧和深深的愧疚。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凌乱而压抑的空间,目光扫过散落的文件、歪倒的书籍,最终,落在了书桌侧面那个被强行撬开、锁舌断裂的小文件柜上。她的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明白了什么。
然后,她走到齐墨城面前。没有怒斥,没有歇斯底里。她甚至伸出手,动作近乎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因为彻夜未眠而凌乱不堪的衬衫衣领。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齐墨城颈间皮肤时,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墨城,”苏文漪的声音终于响起,很轻,很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穿透力,“看着我。”
齐墨城被迫抬起头,迎上她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审视。
“我姐姐走的时候,”苏文漪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遥远的事,但每个字都敲在齐墨城最痛的神经上,“把时衍和厉沉,把齐家,把她用生命爱着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你。她相信你,胜过相信任何人。”
齐墨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接到时衍的电话,”苏文漪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他说厉沉失踪了,像人间蒸发。动用了一切力量都找不到。他还说…家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厉沉知道了…一些关于‘伊仁’和‘私生女’的真相。” 她精准地吐出那两个关键的名字,目光紧紧锁住齐墨城瞬间惨白的脸。
“告诉我,”她微微倾身,靠近他,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声音低柔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姐姐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病痛折磨,用最后力气握着你的手,叮嘱你要照顾好她的孩子时…你在做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齐墨城早已溃烂的伤口上!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苏文漪没有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
“你在和那个叫‘伊仁’的女人,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吗?” 她轻柔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最后的防线,“你在计划着如何安顿你的情人,如何隐藏你背叛的铁证吗?”
“不…不是的…” 齐墨城终于崩溃了,从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齐家家主,只是一个被滔天罪孽压垮的、痛哭流涕的脆弱男人。“文漪…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孩子们…我…”
“对不起?” 苏文漪打断他,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对不起能换回我姐姐的生命吗?对不起能让厉沉回来吗?对不起能抹去那个叫玫姿的小女孩身上‘私生女’的烙印吗?”
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雨点,密集而沉重地砸在齐墨城身上。
“墨城,”苏文漪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被撬开的文件柜上,“厉沉找到了什么?那封伊仁的信?还是…别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齐墨城涕泪横流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剖开他的灵魂,“现在,告诉我伊仁的事。从头到尾,不许有一丝隐瞒。这是我姐姐家族,对你最后的通牒。”
齐墨城浑身一颤,抬起布满血丝、充满巨大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位代表着亡妻意志的审判者。他知道,最后的遮羞布,必须由他自己亲手撕开了。在苏文漪那看似温柔、实则不容抗拒的注视下,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压抑了多年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嚎啕。
书房里,只剩下男人崩溃的痛哭声,和女人冰冷而沉重的凝视。真相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每一个角落。而失踪的齐厉沉,依旧是悬在这个破碎家庭头顶最锋利的那把刀。苏文漪的到来,不是为了救赎,而是为了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