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的黄昏总是浸着一股散不掉的潮气。水汽凝结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模糊了外面层层叠叠的绿。屋檐下淌着细流，嘀嗒声落在石阶上，绵密得令人心烦。
堂屋里的饭桌是唯一冒着热气的地方，饭菜的滋味却没氤进空气半分。王胖子把筷子拍在桌上，粗瓷碗底在木纹桌面刮出短促刺响。“我说哥几个，”他嗓门扯得老大，试图撕开满屋子沉甸甸的滞涩，“咱这顿白米饭嚼得跟啃木头渣子似的，能不能给胖爷点面子，支棱一下？”
没人应声。解雨辰端坐如常，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像用尺子量过，剔得极干净。他搁下细釉薄胎的茶杯，指尖沾过桌面一道细微裂痕，没抬眼。旁边黑瞎子把玩着个褪色金属打火机，开盖，“咔哒”，合拢，再开#盖，火苗倏然跳起又被他吹灭，嘴角咧着点弧度，墨镜片倒映出摇曳烛火的一角，底下藏着什么，看不真切。
最靠里的位置，无邪窝在一张磨秃了皮的藤椅里。他望着窗外被水痕扭曲的竹林影子，左手夹着的半截烟积了长长一截灰烬，摇摇欲坠。几天前烫伤的食指裹着纱布，渗出的血点和药渍混杂，暗沉沉一团。他像是感觉不到指尖的温度，烟灰带着暗红火星落下，燎在纱布上，烧出一点焦糊味，他也只是指尖微微一颤。
王胖子眼角抽搐，他蹭地站起来，油腻的衣袖差点带翻一盘笋干。“天真！糊了！”他声音都劈了叉。无邪仿佛刚从泥淖深处挣扎出来，缓缓转过脸。那双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厚厚一层尘埃的旧玻璃。他低头，看向手指上那点微弱的暗红和焦痕，没什么情绪地弹了弹灰烬，吸了一口快燃尽的烟屁股，动作机械迟滞。
王胖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得脸发红。他求救般去看另一边。
竹影深处的小回廊尽头，立着道融进暮色里的瘦削身影。张麒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背对着屋里的昏黄灯火，面朝着越发浓稠的夜。山雨欲来前的风卷动他黑色的、早已浆洗得发硬的外套下摆，贴着小腿，形销骨立。整个人像一杆沉寂入土的青铜古矛，只余下彻骨的冷硬和拒绝任何温度的疏离。他微微侧过头，廊檐雨水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砸碎，沿着冷峻的侧脸线条滑下，留下一道湿痕，仿佛无声的叹息。目光只短暂扫过无烟火燎伤的指尖，随即又投回茫茫雨幕深处。那片沉默，比窗外的竹林更重。
“得！”王胖子肩膀垮塌下来，重重坐回凳子上，激起一小股灰尘，“当我放屁，胖爷我自个儿塞！塞完出去喂野猫总行吧？”他抄起筷子，恶狠狠捅进饭里，碗沿磕得叮当响。
饭桌上一片死寂。烛火不安地晃动，在斑驳土墙上拉扯出更扭曲、更庞大的影子。解雨辰重新端起茶杯，杯口停在唇边，没喝。黑瞎子指尖的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划破了令人窒息的粘腻。屋外雨声突然变调，由绵密滴答变成了沉重的闷响，夹杂着树木在狂风中挣扎的呻吟。
风变得蛮横起来，卷着冰冷的雨点，噼啪砸在窗棂上。油灯的光猛地在桌面上跳跃、收缩，角落迅速沉入更深的昏暗里。就在光亮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一刹——
砰隆！！！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裹挟着一种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咆哮，猛地撞穿雨幕，直直砸进这死寂的心脏。
地皮在脚下猛然一跳！解雨辰迅速扶住即将倾覆的薄胎杯，指尖稳如磐石。黑瞎子手中的打火机不知何时已攥紧，手臂肌肉绷起。无邪猛地从藤椅里直起背脊，浑浊眼底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锐光。廊下的张麒麟骤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声源——村尾那片老屋遗址的方向。
王胖子反应最快，他扔掉筷子，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不相称的迅捷，两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狂风雨沫瞬间涌进来，刮得人一个激灵。
“操！塌……塌了！”他声音被风扯得变调，伸手指着村尾，脸上惊疑不定，“老薛家那片破宅子！整个朝后山滑下去了！”
暗沉沉的雨幕下，村尾山坡那原本依稀可见的几段断壁残垣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塌陷轮廓，如同大地咧开的一道狰狞伤口，浊黄泥水裹挟着碎石断木，还在不断地向下倾泻。那塌陷的断茬处，露出些不同于泥土的、更加规整坚硬的东西——是一角垒砌的青灰石基，深埋泥土之下不知多少年岁，此刻被这山崩般的力量骤然扯开地面。
解雨辰不知何时已披上了深色防雨外套，系扣一丝不苟。他站在门槛内侧，目光穿透雨帘，锁定那片新露出的石基，声线稳得像嵌在山岩里的铁。“不是普通塌方。有结构。”他陈述事实，不容置疑。
黑瞎子咧嘴一笑，白牙在昏暗中格外晃眼：“大晚上的找刺激？胖爷，带路！”他没问张麒麟，脚步却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片塌陷走去，雨点密集地打在他的墨镜片上，溅开水花。
无邪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沙海里那些冰冷的器物早已卸下。他有些恍惚，手顿住一秒，才抓起门后一把沉甸甸的枣木短柄斧。冰冷的木质握入手中，带来一丝不真实的熟悉感。他抬头看向廊下。张麒麟不知何时已戴上了防水兜帽，整个人只剩一个沉默坚硬的轮廓，在狂风骤雨中率先迈步，泥泞几乎不沾他脚步，朝着那片大地的裂口走去。方向直指石基显露之处。
五人踏着泥泞冲入倾盆大雨。无邪落在最后，肺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旧伤，脚步却钉死在泥泞里，紧紧跟着前面那个仿佛永远劈开风雨的、利刃般的背影。坍塌的断崖边缘泥石松散湿润，一股浓重的土腥和腐败木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谢雨辰手电冷白的光束，那显露的一角石基轮廓愈发清晰——巨大、规整、层层下叠，绝非普通人家地基能比。
“下去看看？”王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盯着那石基下方黢黑的洞口。泥石流冲刷后，石基下方的陡坡上被撕开一道倾斜向下的裂口，深不见底。里面盘旋上来的气息，冰冷潮湿，带着一种隔绝了时光的、死寂的尘埃味。
张麒麟已经滑了下去，身形没入黑暗中。
石阶陡峭向下，每一步都带起呛人的千年尘埃。张麒麟停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脚下是厚厚的腐土。
眼前是一个狭长的矩形空间，墙壁上粗粝的条石裸露着，空气沉滞冰冷，凝着刺骨的阴寒，仿佛能冻住骨头缝。唯一的光源，解雨辰手中那支强光手电筒，像一柄利刃划破粘稠的黑暗。光束在布满绿霉和水渍的壁面上游移，最终凝固在空间的尽头——
那里并非墙壁，而是一片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深色物质。它并非光滑，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厚重粘稠的铜绿，像凝固的血块和无数死去的藤蔓纠缠堆积而成。手电的光束落在上面，竟被那诡异的铜绿吞噬掉大半，只勉强晕染出它占据整整一面墙的庞大轮廓。
王胖子嘶地倒抽一口凉气，这狭小空间里那阴冷气儿好像直钻肺管子。“什么玩意儿……青铜的？这么大块头藏这儿？”
光束继续移动。铜绿“墙壁”的正中，似乎嵌着什么东西。解雨辰向前一步，光束猛地聚焦！
那是一面镜子的轮廓。它深陷在厚重的绿锈包浆之下，形状不规则，边缘扭曲。镜面并非光滑，同样被斑斓诡异的铜绿蚀刻覆盖，像一幅被毁坏的、斑驳的古老壁画，又或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失去光泽的眼球。它沉寂地嵌在那里，死寂、冰冷、诡谲。光束照射下，隐约能看到镜面深处最幽暗的底部，似乎有极其缓慢、粘稠如墨汁的暗流在涌动、旋转。
黑瞎子嘴里叼着的手电筒光柱也在那镜面上下逡巡：“不像墓里的东西……也不像庙里的。”他往前凑了凑，墨镜几乎要蹭上那冰冷的铜绿，“这玩意儿……‘活’着呢？”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带着点空洞的回响。
无邪也往前走了两步，靴子踩碎了脚下几块朽木片。地下室里那种无处不在的阴寒，蛇一样顺着他裹着湿冷裤管的双腿往上爬。他盯着那面深陷在铜锈里的镜子，浑浊眼底映着幽幽的光，喉咙发紧。王胖子咽了口唾沫，莫名觉得后脖子有点凉，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突然，一道惨白巨大的电光撕裂漆黑雨夜，紧跟着滚雷震得整个地下室都在嗡嗡作响！那恐怖的声响穿透层层泥土，直抵地下！
就在滚雷炸响的瞬间，无邪猛地看到——
眼前那死寂的、铜绿斑驳的镜面深处，汹涌的暗流像是被惊扰的蛇窟，骤然剧烈地一荡！
随即，那墨汁般的暗流中，极其诡异地浮现出了一片模糊、粘腻的影像！那影像飞快地扭曲、变化，像蒙着厚厚水雾的劣质投影。
他死死盯住那片模糊的景象：浓雾密布，暗绿色的浑浊水流……巨大扭曲的木排？木排旁翻涌的肮脏气泡里……
一个倒影？镜中那片浑浊水底倒影里的影像，此刻仿佛活物般，竟在那幽深的绿水中晃动着……像一头散乱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勾勒出一张模糊的、少女的面容……
倒影被一只猛然探下来的手搅碎！那只手布满水锈污痕，却异常白皙——正是他自己的手！属于一个更年轻、莽撞的“无邪”！
就在画面即将彻底消散的一瞬，那水中少女的倒影，竟然隔着镜面、隔着时空，与此刻地下室中无邪的目光，瞬间对上了一眼！
一双在污浊绝望的绿色深渊深处，依然燃烧着本能的惊慌与某种奇异光亮……如同破晓前刺穿寒夜的第一缕微芒的眼睛。
只一瞬！
滋——噗！
镜面深处传来一声细微、令人牙酸的闷响。那诡异的影像如同烛火被吹灭，连同那抹微芒，彻底消失在暗涌的墨绿之中。
死寂重临，仿佛刚才一切都是惊雷带来的短暂幻觉。只剩下那面巨大沉重的铜镜依旧死气沉沉地深陷在绿锈里。
无邪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那双眼……那种光……冰冷的地下室里，某种被遗忘的温度，如同隔世的灰烬，莫名地烙了他一下。
王胖子茫然地左右看看，又使劲揉了揉眼睛：“诶？刚才……镜子里是不是闪了个人脸？青苔长姑娘脸上了？胖爷我眼花了？”他粗大的嗓门打破死寂，带了点掩饰不住的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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