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只剩下手电光束切割灰尘的细碎声响。王胖子那一声粗嘎的疑问像颗石子砸进死水潭,只激起一圈圈黏稠的回音,又迅速沉没。
解雨辰的强光手电纹丝不动,冷白的光柱死死钉在布满诡异铜绿的镜面上。刚才那模糊的少女倒影也好,无邪苍白的脸也罢,都仿佛只是一场被雷声惊起的幻梦。镜子深陷在石壁里,墨绿的蚀痕层层叠叠,像陈年的血痂结了又结。
“脸?”黑瞎子嗤笑一声,尾音在地下室的窄小空间里刮过墙壁,显得格外轻佻,“胖爷,我看你是油蒙了眼,瞧见个绿霉疙瘩都想喊姑娘。” 他往前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整张脸都贴上那冰冷湿滑的壁面,墨镜片抵着锈蚀的边缘,“这玩意儿就是个邪门的物件,顶多是个祭祀器……嗯?”他话锋猛地一顿。
只见黑瞎子伸出两根被硝烟和旧伤染得粗糙发黄的手指,竟直接往镜面绿锈最厚实、看起来也最污秽的地方,极其轻巧地一抹!
滋——
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那层覆盖镜面的、厚实粘稠如同凝固油脂的铜锈,竟真的被他指尖带下来一小片!薄脆得如同一块劣质锅巴。
碎屑沾在他指尖,是令人作呕的墨绿色。镜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片清晰的区域——不是光滑如水的镜面!
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的,是一片细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纹路。深色的线条扭曲盘绕,相互纠缠、吞噬、又突兀地断裂重续。那绝非凡人手笔能刻画的几何图案或铭文,更像是在某种巨大力量瞬间冲击下形成的自然龟裂,每一道裂纹深处都泛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幽暗光泽,仿佛直通九幽。这裂痕密密麻麻,构成了镜面冰冷惨白的底色。
王胖子倒抽一口凉气,后颈汗毛“刷”地立了起来。他盯着那破碎裂纹的中心点,那里反射着谢雨辰手电的光芒,凝成一颗刺眼、冰冷、死气沉沉的白色星点。“妈的……这镜子是碎的?”他声音有点发颤。
张麒麟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的肩头,像两道实质的冰锥刺向那片暴露的碎裂镜面。他倏然出手!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那柄厚重的黑金古刀已经出鞘一尺!乌沉沉的刀身没有丝毫反光,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直劈而下!刀锋不是砍向镜面,而是贴着深嵌铜镜的石壁边缘,以刁钻到极致的角度狠狠斜削进去!
咔嚓!砰!
令人心悸的金属刮擦和砖石崩裂声同时炸响!火星四溅!
张麒麟这一刀用的全是寸劲,沉重刚猛的古刀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刀锋精准无比地切入铜镜后方紧贴的砖石缝隙,生生将其撬开了半寸!借着撬开的缝隙,古刀刀脊顺势猛烈下压,如同巨槌夯击!
砖石结构发出一声痛苦呻吟。张麒麟收刀还鞘,退后半步,一气呵成。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他与铜镜之间那短暂的狭缝。
尘埃簌簌落下。
被撬开的缝隙后方,赫然暴露出的并非泥土,而是另一层更加规整、质地异常坚硬、整体呈现出乌黑墨色的石质基底!乌黑与外面砌筑的石墙泾渭分明。墨黑石基上光洁如镜,平滑得如同历经千年磨砺的骨骼,上面布满了细如发丝、深红色的流动纹路。这些暗红色的线在谢雨辰的光束下隐隐浮动,像被封存在矿石内里的冰冷血管,还在流淌着早已凝固的血液。
“夹层。”解雨辰的声音冷静依旧,手电光柱在那墨黑石基和流动的暗红纹路上缓慢扫过,“这铜镜是被后加的东西…嵌在这黑石头里的。石头,还有这红色…”他细长的眉宇间凝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没记载。”这是他踏入这地穴后第一个明确的否定词。
黑瞎子不知何时已不动声色地侧移了半步,左手看似随意地揣在衣兜里,兜口边缘却露出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他不再靠近那片裂痕,墨镜片下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息地梭巡着整个地下室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无邪猛地一晃!他下意识伸手扶住湿滑冰冷的石壁才稳住身体。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如同塞满了尖锐的蜂鸣,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冰冷地下室里挥之不去的阴寒、混合着浓重尘土和朽木腐败的气息,一股脑钻进肺里,堵得他胸腔翻搅。
那只搅碎水中倒影的手——年轻自己的手,带着莽撞惊恐的力气……水中那双瞬间对上的眼睛——惊慌,却在绝望的浑浊绿意深处倔强亮着的一点光……
“咳咳!”他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咳,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角被生理性的泪水刺激得发红。
王胖子扭头,看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几步抢过来一把扶住他胳膊。“天真?是不是让这破地方腌臜气熏着了?”他语气又急又燥,“赶紧上去透透气!”他半拖半拽地把无邪往台阶方向带,无邪几乎没什么反抗的力气,半倚着他,脚步踉跄。
经过张麒麟和解雨辰身边时,王胖子脚步顿了一瞬,眼神在解雨辰、张麒麟脸上快速扫过,又落回剧烈咳嗽、脸色青白的无邪身上,最终定格在黑瞎子那边,眉头拧成了疙瘩:“解老板,这儿留你们收拾?我先带天真上去缓缓,这鬼地方邪性,再多待一会儿我他妈也得吐!”
解雨辰的目光短暂掠过无邪痛苦的表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手电光束重新锁定在那片墨黑的石基上:“外面守着。胖子,别靠近坑边。”
张麒麟的身影重新没入最深的阴影里,如同磐石,但整个人的气息更加寒冷锐利,无形的屏障已然张开。
雨不知何时停了。村尾塌陷的泥坑边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泥土腥气和新翻出的腐烂根茎的气息,刺鼻又沉闷。
无邪靠着坑边一截歪倒的粗壮树根坐下,肺里的灼烧感和脑子里那种诡异的蜂鸣眩晕总算平复了一些。胖子就蹲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正翻弄一个不知哪儿摸出来的小铁皮盒子,里面装着防潮用的干燥碎烟草,他正小心翼翼地用纸卷着烟。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云层压得很低。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塌陷后的废墟死寂一片。
“没事了吧?”王胖子声音压低,卷烟的动作麻利得很,粗粝的手指间很快搓出一根皱巴巴、大小还算均匀的玩意儿。他把烟递到无邪跟前,“别装了,我知道你裤兜里火机还在。”
无邪没说话,眼神还有几分空茫,看着不远处塌陷边缘湿润的泥土被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那是被夜里的冷气冻起来的。他木然地掏出个旧打火机,咔哒点燃,凑到烟头。
劣质烟草的辛辣直冲喉咙、刮擦肺壁。久违的灼痛感反而让他从那种黏滞的空茫里挣脱出几分。他用力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视线仿佛无焦距地落在那被王胖子临时钉上去防塌的木头支架上。
胖子的声音在旁边絮絮叨叨:“……真他妈邪了门了,胖爷我下过的坑也不少,就没见过那样的镜子!碎的!里面那黑石头红道道是啥玩意儿?山神老爷的大姨妈巾?”他试图用粗鄙驱散那萦绕不去的邪乎劲儿,“我就说那地儿不能待久!下面那凉气儿,比小哥站你边儿上还瘆人!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似乎自己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几道雪白的光束猛地从村道拐角刺了过来!
几辆底盘沾满泥泞的越野车停在坑沿不远处。车灯熄灭,领头下来一个穿着夹克、精干短发的年轻男人,肩章冷硬。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便装但动作干练的人,迅速散开,各自占据关键位置,目光警惕地扫过坑底的泥泞和旁边坐着的无邪、王胖子。
王胖子下意识站了起来,挺了挺他那壮硕的身板,挡住无邪半边身体,脸上堆出点油滑的笑:“哟,政府同志?”
短发的男人几步走过来,目光锐利如刀,直接无视胖子,落在了还坐在树根上没动的无邪脸上。他看清无邪的脸时,眉头微微一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拿出证件飞快地晃了一下,证件上的国徽一晃而过。
“市里地质勘查应急的。”他声音和眼神一样硬邦邦,没什么多余情绪,直接转向那个如同被巨兽啃过的塌陷深坑,“滑坡前兆明显,已经排查过其他隐患点。这里什么情况?”他目光扫过坑底那道被扒开的缝隙,“里面有什么?”
没等王胖子那满嘴跑火车的本性发作,塌陷坑边的树丛里传来轻微响动。
张麒麟如同融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坑底阴影处走了出来。他身后一步之遥,是同样衣不染尘、只是外套上沾了几点湿泥的解雨辰。黑瞎子则像散步溜达回来,在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
短发男人和他身后的几个人目光瞬间钉在走出来的三人身上。气氛陡然绷紧。空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水分,泥土腥气里混杂着无声对峙的硝烟味。
解雨辰上前一步,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属于商人遇到意外时的无奈和配合:“村干部联系你们了?辛苦各位同志跑一趟。”他从内侧口袋里掏出几张印刷精良的名片,动作自然流畅地递向为首的短发男人和他身边最近的一人,“鄙人谢雨辰,临时在这边考察个项目。没想到遇上塌方。刚才下去简单看了看,是早年间不知哪个大户人家修的石头窖,看样子早废弃埋了。”他微笑温和,语气诚恳,“几位同志是专家,正好帮我们断断?”
为首的短发男人接过名片,目光扫过上面“XX文化交流中心特别顾问”以及下面几个在圈内极有分量的抬头,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名片和解雨辰平静温和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很快瞥了一眼沉默如同背景板的张麒麟,以及不远处那辆停在村子边缘、看似不起眼的越野车——那车里,刚刚有个戴墨镜的人影摇下了半窗。
他把名片收起,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掏出记录本和笔:“具体位置,内部结构和残留物情况,详细描述一下,配合做个记录备案。”
张麒麟的目光落在短发男人身后一个同伴的腰侧。那里,紧贴着后腰的衬衫布料下,隐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合安全距离不易察觉的硬物轮廓。那同伴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坑口,但每一次视线滑过无邪时,都会极其短暂地定格一下。
王胖子暗中松了口气,又有点得意地瞥了一眼还坐着的无邪。解雨辰的声音清晰平稳地响起,描述着“地下石窖”的尺寸、结构、空无物品的状态。
无邪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坑口的忙碌。他指间夹着的烟蒂早已燃尽,火星灼痛了指尖的旧伤,他却浑然未觉。村尾老槐树的枯枝伸向灰白天空,像一只干枯绝望的手。雨水洗过的空气冰冷地钻进鼻腔。
一点微芒,却像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灼了他瞳孔深处一下。那种绝望深处的光……竟比他指尖残留的烟头余烬还要烫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