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验组的人在天彻底黑透前离开了，带走了几份打印详细、内容严谨的报告和照片。泥坑周围拉起了一圈简易却无比刺眼的隔离警示带，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道道惨白的伤口撕开在夜色里。
车灯远去，村子又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晚风搅动警示带的声音。
“走了。”解雨辰走到坑边，声音不高，恰好能让角落阴影里的黑瞎子和站在稍远处的张麒麟听见。“照片只拍了残存地基结构，深坑现场，没细节。”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
坑沿另一边，王胖子正吭哧吭哧拖拽那些半埋在泥里的破木板、烂树干。无邪沉默地帮忙抬着一根沉重的断梁，两人合力把它掀到旁边垒好。
“老宅地基塌方，土层松动，有二次滑坡风险。建议封存。” 解雨辰垂着眼眸，像是复述官方的结论。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乌云有重新聚拢的趋势。
黑瞎子从旁边溜达过来，随手从胖子垒好的柴火堆里抽了根小臂粗的湿木头在手中掂量着。“啧，封存？意思是这坑，咱碰不得了？”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白牙，在昏暗中格外显眼。
王胖子直起腰，擦了把脸上混着汗水和泥浆的水渍，有点急躁地压低声音：“不是，解老板，那底下那东西……”他目光瞟向那个泥糊糊的塌陷洞口，带着一种后怕，又掺杂着强烈的不甘，“那个碎镜子，黑石头，红道道……咱就真不管了？留这儿过年啊？”他想到下面那玩意儿就觉得心里毛毛的。
“想什么呢？官方封存，你掘就是大不敬！”解雨辰瞥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眼神却示意了一下那些警示带。
无邪没参与对话。他走到坑边被风卷起一角的隔离带旁，靴底踩着湿润粘稠的泥巴，低头看着下面被夜色吞噬的塌陷轮廓。那股冰凉刺骨带着腐木气味的气息，仿佛又缠绕上来。
“……下面有人吗？”一声带着怯意的询问打破沉默。一个裹着厚厚旧棉袄的老头，缩着脖子站在不远处的岔路口阴影里，手里拿个老旧手电筒，光柱微弱地晃动。
解雨辰反应最快，脸上瞬间换上一种疏离却礼貌的客套神色。“老爷子？”他抬高了点声音，“有事？”
老头看清了解雨辰的脸，又看看坑边的警示带和忙着搬东西的无邪王胖子，浑浊的眼睛里有些困惑，更多的是山里人对生人的警惕。“晌午那会儿……村口刘老婆子说她瞧见个生面孔的黄花闺女，十七八岁，没背行李，光穿着件挺薄的袄子，在你们这塌坑边晃悠了大半晌……眼瞅着天擦黑也没走……”他声音发干，带着点山里的口音，“她老糊涂了，非说看见了。说那姑娘眼神直勾勾的，头发老长，就在这坑边转……我这不，下黑出来瞅瞅。”
王胖子后背猛地一凉！黄花闺女？长头发？塌坑边？他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就想扭头去看无邪的表情。
那老头还在絮絮叨叨：“她说那姑娘……好像找啥……对着坑底下比划……后来就没影了……这山里头，天黑了野物都出来了，娃娃家胆子咋恁大哩……”他絮叨半天，看坑边几个人面色都沉沉的没人接茬，以为城里人嫌他多事，便讪讪地闭了嘴，摇摇头，攥着那只光快熄的手电筒，一步一滑地转身走回村子更深处的黑暗里去了。
老头走了，夜风裹着冰渣般的湿冷打在脸上。无邪站在坑沿，如同凝固的石雕。他缓缓蹲下身，手指拂过脚边一坨被踩实的烂泥。浑浊泥巴底下，极其模糊地显出一小块几乎难以辨认的压痕边缘——细小，圆润，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轻盈感，像是……一个极其浅淡的布鞋脚印？
他猛地抬头，望向坑底那片漆黑吞噬一切的塌陷，又像是穿透这厚重的土层，重新落回那冰冷地穴深处。
水中惊恐明亮的眸子。
破碎铜镜映出的惨白裂纹。
还有……刚才老头口中那个“十七八岁，头发老长，对着坑底比划”的不存在的影子。
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息倏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三天后，雨村，谢雨辰驻地。
一座老砖房被改造成了临时实验室，清冷得像个手术间。厚重的黑布将窗户遮挡得严丝合缝，将外面湿冷的雨村景致彻底隔绝。天花板中央刺眼的LED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将房间中心那巨大的事物照得无处遁形。
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化学清洁剂的刺鼻气味、特种除菌药剂消毒过后的淡淡清苦、冷硬金属表面残留的机油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却顽强地透过层层过滤和清洗程序依然隐隐渗出的……冰冷、古老、带着金属锈蚀和深埋泥土的腥气。
被层层叠叠柔性防护膜包裹的粗大线缆，如同缠绕怪物的巨蟒，从房间各个角落延伸出来，终端连接着支架上各式闪烁指示灯、显示屏和记录终端的高精度仪器。十几根细如发丝的银线被特殊夹具精准地引导、束缚，分别连接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特种合金操作平台的固定卡口上。
而在那冰冷复杂、科技感十足的操作平台中央，正静静躺着这“手术台”唯一的主角——
那面从塌陷地穴最深处取出的巨大铜镜。
此刻的它，被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了绝大部分外部包裹的、污秽厚重的铜锈。它的真容终于暴露在惨白刺眼的手术灯光下：整体呈现一种斑驳交杂的灰黑色基底，边缘极其厚重扭曲，最厚处足有半尺多，上面蚀刻着无法辨识、意义不明的扭曲符号。镜体表面不再是斑驳的绿锈，而是被一种非常规的技术整体剥离清理过，显露出其扭曲开裂的本质——
无数道惨白扭曲的深刻裂纹，如同蜘蛛疯狂编织的噩梦，布满了镜面每一寸地方！这些裂痕比任何描述都更加密集、更加狰狞！它们相互挤压、断裂、吞噬，构成了一张冰冷到极致、痛苦到扭曲的脸孔般纹路。密密麻麻的惨白裂痕深处，隐约透出一种更加幽深、几乎能吸收光线的黑暗。镜体边缘那些扭曲的符号在强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墨绿色的、油腻的金属反光，带着邪异的感觉。
张麒麟靠在对面的墙壁阴影里，整个人与墙角的昏暗融为一体，只有手臂上一处被特殊绷带缠裹的指痕微微凸起，是几天前强行撬动石壁留下的。他目光沉冷，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那镜子及周围每一寸空气和仪器的波动。
王胖子缩在房间角落里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屁股下垫了好几个厚垫子才勉强舒服点。他眼睛紧张地在那铜镜和旁边一排闪烁的仪器面板上来回扫视，喉结时不时滚动一下。尽管谢雨辰信誓旦旦说搞定了所有环节，这被请上“手术台”的铜镜，散发出的气息在胖子感觉里，依旧比棺材里的死人还要冷几分。
操作台侧后方，黑瞎子斜倚着一排冰冷的金属仪器柜站着，两只手都揣在兜里，脸上戴着特制的防溅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墨镜片。镜片后的眼神藏在多层防护下看不真切，只有嘴角习惯性扯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他整个人看似放松，但那包裹在作训服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如同拉满弓弦的弩，随时可以弹射而出。
谢雨辰站在操作台的主控终端前，白色实验服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腕以上，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和腕上那块科技感十足的定制腕表。他指尖在一个触控面板上飞快地滑过、点动，屏幕上流过瀑布般复杂的数据流。另外一块分屏则亮着一个实时分析窗口，上面是铜镜表面的放大高倍率图像和不断滚动的光谱分析数值。
他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宣读教科书：“表面清理完成。初步光谱成分分析：主体构成为未知高聚合态混合金属，含微量稀土元素，铜元素仅占表层的不到百分之七，附着物为多重有机-无机复合质变层。边缘符号暂无法归类。内部结构应力扫描：恒定，暂无明显能量泄露。”数据冷冰冰地铺满屏幕。
突然，分析窗口下方一个小型波形图陡然跳动了一下！代表基础环境能量场监测的几条平缓直线中，一条非常靠下的曲线极其轻微地向上弯曲了一点！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谢雨辰的目光瞬间凝固在波形图那个微小的、几乎被算法过滤掉的变化点上。
就在同一毫秒——
嗡——！！！
一股低频但极其尖锐、如同无数细针在玻璃上疯狂刮擦的共鸣声骤然充斥了整个金属骨架搭建的实验室！那声音穿透防护耳塞，狠狠扎进耳蜗深处！
所有人都感觉颅骨猛地一震！
操作台上，一支固定在铜镜边缘用来探测温度变化的高精度光纤探头尖端的光点，毫无征兆地爆闪出一小团幽绿诡异的辉光！光芒如同毒液般瞬间染绿了半根探头线！
滋滋滋……咔嚓……嗤——
各种电子仪器内部元器件因高频震荡发出的扭曲怪响瞬间爆开！两台监测屏幕猛跳两下，嗤地一声轻响，猝然熄灭！剩下还在工作的屏幕也疯狂闪烁！所有连接铜镜的线缆如同被无形的电流鞭挞般剧烈震颤起来！平台上，一支支稳定固定的金属探测器夹具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属应力呻吟！
几乎就在仪器集体尖叫的同时！
那布满惨白裂纹的铜镜表面，最中心处那幽深的黑暗瞬间塌陷！紧接着，无数道浓稠如墨的惨绿色流光如同粘稠的血液，沿着那一道道深刻扭曲的裂纹疯狂奔涌！瞬间爬满了整张镜面！
这些惨绿的流光并未逸散出镜面，而是在裂纹深处剧烈涌动、汇聚、翻滚！仿佛一个濒死怪物呕出的最后毒息！它们在镜子中心那最幽暗的塌陷点上方，极其短暂地汇聚、凝滞！
镜面深处那一点塌陷的幽暗，瞬间被这惨绿浓浆完全淹没！粘稠的绿色光芒向内猛地一缩！
紧接着！一张模糊、巨大、覆盖整个视野的人脸轮廓，如同从万丈深渊之底被猛然推送上来！带着无尽的绝望、哀恸和一种毁天灭地的冰冷！在绿光核心瞬间冲破了内陷的黑暗界限，直接糊满了整个惨绿涌动的镜面内部！五官模糊扭曲，但那撕裂嘴巴的无声哀嚎却仿佛要震碎人的灵魂！
惨绿色的光映在靠近铜镜的谢雨辰毫无血色的侧脸上，他定定地看着镜子里那张巨大扭曲的人脸，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震骇。
墙角椅子翻倒的声音！王胖子猛地站了起来，满脸骇然，指着那镜子张口结舌！
黑瞎子那点无所谓的笑容彻底僵死，兜里的双手猛地攥紧成拳，身体本能地绷出了攻击姿态！墙角里，张麒麟已幽灵般一步跨出阴影！
只有无邪，他站在惨白灯光笼罩范围的边缘，那幽幽的惨绿光映不进他深陷的眼窝。他死死盯着镜子中那张巨大、无声哀嚎的人脸轮廓最扭曲模糊的左眼位置——
在那片疯狂翻涌的惨绿最深处，一个极其细小的光点，倔强地穿透绝望的浑浊绿意，像一颗凝固的、纯净的冰晶……
在巨大的扭曲哀嚎的面孔之上，一双惊恐却又仿佛燃烧着小小火焰的眼睛，在那不断翻涌的惨绿浓浆里一闪而过！那光，比实验室顶灯所有炽亮的灯管加起来还要刺眼灼人！
只刹那！
滋啦——
所有仪器蜂鸣怪响达到极限！噼啪爆出火星！操作台上那爆闪幽绿的光纤探头尖端猛地炸开一朵细小的电火花！那汇聚的惨绿流光和人脸如同被戳破的脓包，噗地一声彻底消散！
灯管嗤嗤作响恢复了正常照明。仪器冒起缕缕青烟，大部分屏幕彻底黑了屏。铜镜躺在操作台上，恢复了一片死寂的惨白裂纹。
高频的嗡鸣还在耳膜里回响。房间里只剩下仪器的残骸和粗重压抑的喘息。
王胖子踉跄一步扶住墙才站稳，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指着那恢复沉寂、只留下表面一片惨白裂痕的铜镜，声音颤抖、嘶哑，像是被滚水烫了喉咙： “我……操……咱得……咱得想办法把她挖出来！镜子里！那镜子里……真有姑娘卡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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